第一章择荣

    烟花三月,虽是草长莺飞的好时候儿可二月里那刺骨的冰寒依旧踟蹰不退,让心中存了一丝极淡的凉意。热闹的街头巷尾熙熙攘攘,人流攒动,有的赶着去庙会,有的去山明水秀之地看碧波荡漾烟波浩渺,俨然一副凤鸣朝阳的初春光景。春风徐徐而来,拂去脸上腊月寒冬所带来的一丝沉闷亦吹来了新一批秀女那刺鼻的脂粉味。我不知高高的赤金高墙中锁了多少伊人的美梦,却又燃了多少人的富丽明日,就似那书生桌上的灯一般,一盏灯灭一盏又燃。永续不断。

    这里是池安王朝,一个街上几乎看不见乞儿的昌盛之国可是每朝后宫都异常凶险,也不知其中缘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死几个卑微的小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池安国土充裕不缺那几个掩埋垒垒尸冢的不祥之土,只要国好家好,皇帝好那便万事大吉了。池安人是从前的高丽王朝李氏一族所流下来的血脉,可其中也混杂了不少汉人的鲜血。池丕将军也就是如今高丽国之始祖虽后来将滞留于京都的高丽人悉数召回可却为时已晚,许多高丽人已在此地开枝散叶,成家立业又怎么肯再回高丽。不过在昌荣帝执政时宣布池安在无高丽人,可再怎么洗血也无法冲淡血管里潺潺流动着的那份浓浓的‘乡思’后来也有不少帝王的生母为高丽人,而昌荣帝的那则所谓‘喜讯’也渐渐成了自打自脸的笑柄。

    如今这太平盛世还要拜当今的皇帝朱珉煜所赐,若没有他这个国家便永远都看不见明日的旭阳。他的曾祖父昌惠帝荒淫无度,险些将这大好江山赠予当时颇得圣宠的尹氏一族,当时风雨飘摇的天下奸臣当道,腰缠万贯者有权有势富贵显荣却为富不仁强抢民女,肆意妄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身无分文者却横尸街头,更有‘易子而食’,‘人相食’之事层出不穷,更有甚者去捡牲畜之粪便而食。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令人唏嘘。后来人们饱受其苦,便想去投奔高丽可却被高丽拒之门外,数万人死于高丽的元城城门外,史称‘池元惨案’而最后尹氏因毒害自己腹中之子无果后反而用药不慎将自己给毒死了,尹氏仙逝之后昌惠帝便夜夜眠花宿柳,不理政事,甚至大臣有急事相禀却只能跑去烟花之地寻昌惠帝,而最后昌惠帝因染花柳病不治身亡。

    虽然后书史书的文官妙笔生花摛藻绘句的将昌惠帝斑斑劣迹都给镀上了一层晃人眼睛的黄金,可是若久居皇宫这些事便自然而然的会入你之耳了。

    可这些所谓‘丑闻’却更突显朱珉煜的英明才智,毕竟后人如他的祖父昌荣帝虽让江山略有起色可百姓却还是民不聊生先帝昌文帝虽收复了边境蛮夷之地,也无大过,可是碌碌无为平庸度生。

    而朱珉煜十四岁登基,十六岁将本属于池安的城池从高丽部族尽数收回,十七岁让高丽称臣,十九岁让池安经济稳定今年年纪虽也只有二十二岁却早已精于谋划。他容貌亦是十分的俊朗,自小习武,武功了得,专会四两拨千斤的巧妙而胜,可他也并不是一介莽夫,他的文采可比状元,谋略可与曹氏孟德相提并论。早已成了京都少女们独一无二的梦中情人了。

    我或许也只是这大千世界中一个平凡的不可再平凡的女子,怀着一个虚荣而平凡的梦,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爹爹是朝中的正五品文官寒怀为,他年轻时相貌一般算不得出众,只是学问做得好罢了,只是随着年纪的递增连这唯一的优点都愈加酸腐了,如此说来若讲得难听些便唯有‘一无是处’四字可解。

    娘亲是高丽武状元的独女,样貌倾国,当年众多公子拼了个你死我活,可却偏偏择了那万人之中最为平凡的爹爹。我思来想去直到许久之后才知其中缘由,毕竟当时的爹爹只是一介华亭县书生,有母亲的辅佐才让他从华亭县县令平步青云走到如今谏议大夫之位。实属不易。

    爹娘虽算不上伉俪,爹爹也在外与几位附庸风雅的青楼女子暧昧不清可爹爹一生却只娶了两位女子,娘亲与一位江南而来的青楼女子,可最后爹爹还是将那位江南的青楼女子给休了。虽然我最过清楚这其中缘由可再怎么说他心里也始终是以我娘亲为重,实属难得。

    我长得极像娘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我家中排行第二,上有个比我长两岁的姐姐,下有一对比我小五岁的孪生兄弟。若你以为我是受尽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那你便大错特错了,其实从我的名字‘姒兮’便可看出端倪,毕竟阿姊与弟弟的名字都是爹爹所起可是我的名却是母亲所起,我的字‘娉婷’是姐姐所起,而我的小字‘姒娘’是姨娘所起,家中成年的亲人们都给了我的名字出了一份子力,唯我爹爹除外,可见偏颇。

    爹爹虽待我不薄可与两个弟弟寒南寒北相比较便知‘天壤地别’四个字是何意了。姐姐寒婧兮长相清媚,气质高雅,若凭容貌她绝在我之上,可惜的是在幼年被强人掳过,虽没受什么伤可却丢了身子,回来后为了不污家誉,便将名字改成了寒静,连‘兮’字都一并除去了。自此之后失神过一段日子,毕竟连家中最过下等的奴仆都不将她放在心上了。

    可慢慢的她也就走出来的,日日在房中吟诗作画,弹琴著词亦是极清雅快活的,她不想嫁人,恐这辈子也嫁不出去了,可是她也挺欢喜的,她常跟我说幼年的坏事如今到成了好事了。如今不嫁一辈子逍遥,过着比神仙还要悠哉的快活日子何乐而不为。

    这段在寒府的日子仿佛是白开水一般,安然却十分寡淡,直到九岁,我那似白开水般的日子忽似是被谁扔了一大把普洱茶叶一般……

    爹爹为保住官位将我作为‘礼物’送入了宫中,他或许没有选择可我亦是没有选择的,我能做的选择只有斗还是不斗,斗了我便有机会当上后妃或嫁给了哪位宗亲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若不斗我便只能当个高等宫女老死宫中,于我这两种选择是天壤之别,可是于族人来说却是一点差别斗没有的,毕竟只要我进了宫我父亲的官位便保住了,多划算的买卖呢?比草芥还要微不足道的小女子便可稳住了一家的运道,何乐而不为呢?实在划算!

    其实于我也渐渐无所可谓的了,无论如何我从一出生便没了自由,有时我甚至盼望那年被强人掳走失了贞洁的人是我,那此时怨言如滔滔江水潺潺不绝的人便是姐姐而不是我了。

    “姒兮!”

    我被冷不禁的叫住忍不住的怔了怔,转首一看才知是繁琪。她名叫宁繁琪,爹爹本是一品大员却因贪污受贿被砍了头,不过她早就被送进来了,所以也没受什么太大的影响,从前受了她爹爹宁霖涛的

    恩惠的不在少数,所以都竭力护她周全。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我长她一岁,虽平日里常打趣她小可细算算她今年也十六了,早就不是姐妹当中的老幺了。

    是啊,我今年都十七了,进喜秀殿足足有八年了。

    这里,不是真正皇帝住的紫华城,而是紫华城旁的一座丹楹刻桷的宫殿,名叫喜秀殿,专门培养训练秀女以娱皇帝与各位宗亲的地方。为诸位皇亲国戚的身子所想,池安虽也有教坊司与乐籍司,可是那里的女子大多都接过外来的客人,虽也是达官贵人可是这身子也是不干净了。而这里的女子一到晚上就会被好几个嬷嬷所看管,有出去寻人苟且的念头和胆子却苦于没有机会,有些女子都熬成老姑娘了却依旧有处子之身。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池安后宫从未太平过的缘由了,这般残酷的环境。池安王朝十分懂得享乐,大臣之女必须通过层层选拔进入喜秀殿,在十六岁以后你便有了可服侍皇帝的机会,可这也不是这般容易的。年幼时有专门教我们琴棋书画的嬷嬷,也有令人寒栗的淘汰,每月都有对你琴棋书画四方面与舞蹈,歌唱和容貌,体态的测验考核,若分毫不衬嬷嬷心意了那你便只有收起铺盖卷走人了。而幼年便被送进来的女子家族便可一世不愁地位被人夺去了,被送进来的女子并不是为家族而拼而是因自己,毕竟父母族人将你送至此处便拍拍屁股走人了,而你却要开始为自己的前程做计算了。许是这般险象环生的险境令我从九岁第一次踏进来的时候我便一直告诫自己,必须要争,必须要优秀,这里的空气每时每刻都令我窒息可正因如此我每分每秒都紧绷了神经。或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我一直都名利前茅。

    自然,喜秀殿不是唯一一条侍奉皇帝的路,每三年正七品以上的官员就会将自己十四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的嫡女送入这里在层层选拔后择三位优胜者进宫服侍,虽然这条路更为保险,就算侍寝后皇帝不喜欢你他也必须给你一个在选侍以上的位分,而你若出自喜秀殿皇帝便会有权利左右你的去留与位分的高低,可是这两条路都有利有弊,若你是优胜者你的家族还是有破灭之险,可你若进了喜秀殿,只要你的家人不犯大罪那便都安然无虞了。

    只是大多数人都选了喜秀宫这条路,毕竟机会更大,占了七成之机,而优胜之女只占了了三成。

    “姒兮!!”

    繁琪猛的一叫,我才回过神来,我嘴角微翘打了一下她纤弱的肩膀,道:“你这丫头片子,愈发坏了”繁琪佯装委屈,似是春日里的桃花花瓣儿一般水嫩的唇高高的撅了起来:“哪儿是我坏,分明是你日日做春梦,魂不守舍的,谁知你在想哪个长相俊美的公子呢”

    我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便站了起来,道:“哟,小蹄子脾气见长啊,瞅你这嘴快撅到天上去了,哦不不不,是卯着劲儿要去亲谁吧”

    她闻言脸‘蹭’的一下红了,她掐了一下我的胳膊便开始用粉拳捶打着我,我十分配合的陪着她玩闹嬉笑,缓缓西坠的斜倚着的夕阳照着我们金丝笼里的欢悦。

    晨间的旭阳仿佛这个徐徐而昌的国家一般,而喜秀殿里为了防止我们与内监或太医日久生情而不分春夏秋冬都遮着一块大黑布,因此就算是生机盎然的清晨我们的睡房却依旧如黑夜一般的阴森、

    早起的鸟儿盈盈而飞,它们撒开翅膀拥抱晨间还犹未干却的露水与延续它们勃勃生命的食物,而咕咕而叫的公鸡扯着嗓子告诉世上的人们新的一天已经悄然而至了,大自然正赐予着我们最为好听的一句“早安”。

    我刚起床不久,衣衫还不整齐,门却忽地被人一把推开了与我同住的几个女孩立马便起来了,面色慌张,这大清早的,谁这般不知趣前来叨扰。晨间的阳光也并不微弱,随着慢慢合上的木门,我们也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是林嬷嬷。

    林嬷嬷是我们那一届秀女的教引嬷嬷,她虽严厉可是本事不小,琴艺精湛,声如黄鹂,字字娟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也十分姣丽,虽已年近四旬可脸上依旧光腻无暇,无半分细纹。

    “宁繁琪,出来”繁琪还未睡醒霍地被教引嬷嬷唤叫,骤然打了一个机灵,迷迷糊糊的,有些木讷的应了一声便拾起了一旁的衣衫,速速的穿上了便一路小跑的出去了。虽然她还未睡醒,脸上的口水都没来得及擦可走时也不忘掐我一下,我先是没有多想什么会心一笑,可是凝望着繁琪兴高采烈的背影徐徐离去我的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氤氲上了一层极浓的不安。

    如今是三月,皇帝选女人的时候……

    随着一片含糊不清的抱怨声大家都纷纷回到了梦乡,唯独我一人,迟迟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死死盯着这扇我已经出入了整整八年的木门。

    繁琪回来的时候极兴奋的蹦跶着,口中还哼唱着一段京都最近较为时兴的小曲儿,看样子十分高兴,我强抑着愈发浓烈的不快,佯装随意的问道:

    “什么事,林嬷嬷一大早便来找你”

    繁琪一闻言便羞红了脸,似在娇嗔而又似在高傲的宣布:“我被选中去侍寝了”

    “你!?”

    我不知那时的我是惊讶还是气愤,还是完全的不可置信,不知不觉中眼泪已汨汨而流,那滚烫的泪落到我已经开始发烫的脸上仿似将我的每一寸皮肉都狠狠灼伤了一般。我眼前骤然模糊一片,方才繁琪点的烛火此时如流金一般,截取着我视线里的最后的一些片甲空间。

    我随手拾起一个瓷杯重重砸向繁琪,大声的质问着:“凭什么!?”

    繁琪开始似是被吓到了,怯懦的走向了我一脸彷徨的想要伸手来摸我的脸,多无辜,多招人恋爱啊!!好似这天下的人心尽该归属于她!!

    与我们一起同住的几个姐妹赶忙拉住了我,“好了好了,莫要动气”之语一时间响彻了整间小屋,而有些豪横的高门小姐似是在玩笑一般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哟哟哟,你这是要打起来么”

    “可见天下的所谓姐妹情谊是假的,平日里好的和一个人似的,到了荣华之前终是会这样撕破脸的反目成仇的”

    “啧啧啧,大清早的便吵吵嚷嚷的,真是不让人好好睡觉了,诶,如玉,你说如果她们俩打一架谁会赢?”

    “这你还不知,当真是个榆木脑袋,一日下来光想着睡觉了!平日里我们多拿宁繁琪一个窝头那寒姒兮便似狗骨头被人抢走了,不把我们咬死才怪”

    “听说从前你那表姐便是被她给挤兑出了喜秀殿呢”

    我的视线渐渐明晰,我心中的不可遏制的怒意便蓬勃而燃了,我将一个已被灌满屎尿的夜壶随手拿起扔在她们几个为首人的脸上。她们先是木然片刻,随后尖叫出声,一时间此起彼伏的惊呼与尖叫便溢满了这本就不算大的屋子。

    繁琪顿了一顿,没有一丝温度的问道:“你当真会为这事与我断交?”

    我将繁琪的皓腕一把扯过,似是魔怔了一般:“我们有过什么交谊吗?”

    繁琪脸上有了一丝愤然:“你方才问我凭什么,那么我现在回答你。凭我是宁繁琪,而你,只是一个迂腐文官的女儿,无半点裙带关系可依附而我爹爹桃李满天下,我就算跑到边境蛮夷也会毫发无损!!”繁琪稍顿了顿,恶狠狠地望着我:“别以为你什么都比我好你就凭得上”

    我已是不甘示弱的,繁琪这张看了八年之久的脸我一次发觉有多么的丑陋:“是啊,你凭逃课,学我,当我跟屁虫你就被选上了”我的声音比方才响了许多,声音如腊月里的冰雪一般的寒人心魄。

    “你!你个贱人!”她脸被气的涨红,似不想与我纠缠了一般转过了身子,大步流星的走出了房间,走时撂下一句话:“别以为你打小比我好就能踩我一辈子!明日宫中的总管就会来接我!”

    我仿佛失神一般的呆坐在炕上,手紧紧的抓着被子,青筋爆出,我被一群平日里与我关系还算交好的姐妹围坐着,还有几个方才被我泼了屎尿而气愤难当的高门小姐欲要予我一些颜色瞧瞧,而我却只是静静坐在炕上,渐渐冰冷的泪水慢涌上我依旧滚烫的面颊,我的心第一次觉到了再无一缕气息是何等滋味。耳旁似有万千飞蚊一般嗡嗡而响,仿似在嘲讽我用尽心机后所得到的结果。

    “姒兮”

    忽地响起的声音让我怔然,我一看是林嬷嬷便故作镇定的拜了拜,道:“嬷嬷好早”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低下睫毛,道:“你们都下去吧,蔡如玉,潘雅,杜玲,顾莞,阮似佳,无故滋事,虽已受惩处,可下月整月的茅厕便都尽数交于你们了,这顶着满头屎尿还不去清洗,竟还有空暇在此闲话!还不快下去!!这些围坐于姒兮身旁的,蕙质兰心,下月考核便都予以通过,赏一人五两银子,也都去领吧”语毕众人便都退下了,她这才看向了我:“不用装了,你这妮子机灵,从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

    林嬷嬷和善的笑容也未让我开心,若唤作平日里我早就要去烧香拜佛感谢神明了。而此时此刻我需要的只是去侍寝的机会,其他我一概不需。

    “繁琪不如你,无论从容貌到琴棋书画你都是我们这儿一顶一的,只是……繁琪的父亲毕竟从前高居一品,我们也无可奈何,虽如今已经没了官位,连命都丢了可人脉依旧在,宫中的总管王屹从前与繁琪父亲宁霖涛是至交,宁霖涛污来的钱也多数分给王屹,因此才给繁琪此次机会的,据宫中的老人说,繁琪与他关系并不一般”

    我也不是不识趣的人知道林嬷嬷在宽慰我,只是繁琪与王屹?这两个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关系非凡?这左不过便是对食,钱财或......或近亲?

    我努力的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淡然道:“多谢嬷嬷良言,这是我的命”

    我就该改变它……

    我心里暗暗的补了句,

    我不可能让这六年变成幻影,我是寒姒兮,比宁繁琪强的寒姒兮……

    这一天过的很慢,似是有个白须老人拉着时间的齿轮一般,我和繁琪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我自己还是繁琪,这个选择我一旦做出就得付出代价与责任,在这个关口,我毅然选择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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