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座上的扶燕王眉毛一拧,开口道:“阿浓!”

    孟炀眸中一深,饶有兴趣地笑了,乐鸢不明其意,静静坐在那,等待她的下文。

    这一切孟云浓仿若未闻,脸上的笑容越发鲜艳,她的目光很放肆,上上下下扫了乐鸢一圈,忽然道:“世人都说东越的帝姬,乃是绝色,阿浓一时好奇,多看了一眼,倒是唐突帝姬了。”

    她的嗓音很特别,像是砂纸划过瓷器,有些喑哑,又像雨水落在石阶,有些生脆。

    说话的同时,她朝虞戈福了福身子,垂首道:“见过王爷。”

    虞戈看了她一眼,眼中笼罩淡淡寒意。

    孟云浓不以为然,笑着拿起案上的金樽,抬手勾了勾,侍女走上前为她斟满一杯,又退了下去。

    “贵客远道而来,不若这样,我先敬帝姬一杯。”她双手捧杯,伸在空中,浓黑的眼里浸着笑意:“帝姬,云浓敬您。”

    乐鸢虽酒量不好,却喜欢酒的香醇,她站起来,对孟云浓一笑,出手去接过那只金樽,谁知刚触到樽底,对方猛的松开了手,后退一步,金樽落地,“哐镗”一声,溅了乐鸢一身酒渍。

    “你...”乐鸢站在那,阿君和阿杳飞快地走上来,为她清理。

    扶燕王面色一紧,声音明显高了一分:“阿浓!怎的这般不知轻重,快和帝姬赔礼。”

    一切都仿佛事先设计好的,行云流水,丝毫不差,任谁都看得出,是她故意为之。

    偏偏孟云浓落落大方,朝她施行一礼,笑道:“云浓未拿稳酒樽,弄脏了帝姬衣裙,都是云浓的错,望帝姬莫怪。”

    “呵,云浓公主如今果然是大了....”虞戈冷冷开口,眼眸敛下,一只手轻轻揣着玉扳指,丝毫没有看她。

    闻言,扶燕王眼中闪过一丝惊色,忙道:“鸢儿,你这姐姐真是被孤宠坏了,诶!望...你别放在心上!”

    孟云浓轻轻一笑,道:“若帝姬不嫌弃,请跟阿浓去换件衣裳。”

    “不必。”虞戈抬起眼,并没有看任何人。

    “可是..”孟云浓一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扶燕王制止。

    “阿浓!”扶燕王上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他扶着案几的手微微颤动,望着虞戈,不知说什么。

    乐鸢沉默,先是旭候,再是王上,最后又是公主,一出接一出,看似无意,却又刻意。

    况且,场上每个人的神情都不一样,孟炀笑的事不关己却眸色深沉,孟云浓一副欲言又止,却有些不甘,而扶燕王上,似乎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有些怒意?

    最后她看向面色不善的虞戈,莫非一杯酒,还有什么玄机?

    良久,她叹了口气,淡道:“算了,晾一晾吧,不用换衣服。”

    此刻,忽然从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孟炀的目光慢慢扫过三人,最后投向乐鸢,道:“帝姬还是去换件衣衫吧,扶燕寒冷,切莫着了凉。”

    她抬头,望见孟炀的笑容,那副明明在看好戏,却还装作深沉的嘴脸,让她瞬间冷了面色,哼道:“若我不想换呢?”

    “本候只是为帝姬的身体着想,当然,”他一顿,凝着她缓缓笑开,道:“这一切都得顺从帝姬的意愿。”

    乐鸢挑眉,抱臂瞧着他,过了许久,笑问着:“来了王宫许久,难道侯爷不觉得饿吗?”

    孟炀笑容一滞,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当然乐鸢也没有任何想听他回答的意思,眼中升起一丝嘲弄,接道:“如此佳宴,侯爷应当多吃菜少说话。”

    片刻之后,孟炀却忽然大笑起来,瞧着她:“哈哈哈哈,我道是怎么了,原来帝姬是饿了...”

    然后,他瞥了孟云浓一眼,转头笑着对王上道:“王上,咱们可不能让贵客饿着,既然帝姬都说不用更衣了,那不如,就先用膳吧。”

    孟云浓眉头轻轻一蹙,扶燕王上看了眼她,面色一缓,静道:“罢了,还是旭候想的周到,那就先用膳。”

    “此言差矣...”乐鸢摆了摆手,打断道:“难道侯爷没听清,我说的是你,而非我。”

    孟炀摇了摇头,笑道:“自古女子骄矜,说话婉约,帝姬如此说,多是要借邀问本候,来表达自己之意,我怎会连这都听不明白。”

    “侯爷要随意揣测,那我也没办法。”乐鸢点了点下巴,眼眸一转,又道:“还有,我改主意了,现在要去更衣。”

    她拍了拍湿漉的衣裙,转头望向孟云浓,笑道:“公主姐姐,你方才不是说要带我更衣么,走吧。”

    孟云浓没想到她会突然改变主意,眸色一闪,缓缓笑起来,道:“好,帝姬随我来。”

    二人抬步,携着阿君阿杳,一同退出席间。

    乐鸢几人跟着孟云浓离开正殿,一路走过王庭花园,上了台阶,到了一处颇为秀丽的宫殿。

    不同于之前建筑的棱角分明,这里红砖绿瓦,明显柔和许多,走的近了,才看到那殿中央设一块木匾:旃云宫。

    不用想,这一定是孟云浓的寝宫,走进宫院,一阵幽香飘来,院中积雪未消,皑皑素白里,满院红梅绽放,红白之间,混着清丽,又藏着旖旎。

    乐鸢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惊讶,孟云浓瞧了她一眼,勾唇问道:“帝姬可喜欢红梅?”

    乐鸢吸了口气,道:“我最爱白莲,不过,红梅很美。”

    二人走过石桥,她向下看了看,水中虽结了冰,却有细流慢慢淌过,不少落花沉浮其中。

    孟云浓领她走进了内殿,两边湖蓝色的纱幔垂下,两排烛火幽幽,这里陈设很简单,东边一张屏风,一张玉榻,一张圆桌,一张白虎皮地毯,西边一面铜镜,两只玉瓷瓶,三个大木柜,还有,四幅悬在墙上的字画。

    孟云浓吩咐侍女取来了十几套全新的衣裙,各色各样,道:“这是御贡的鹿绒衣裙,帝姬选一选,有没有中意的?”

    乐鸢依次看了一遍,指着一件青绿色的说:“就这件吧。”

    阿杳从侍女手中接过衣服,待乐鸢走至屏风后,和阿君一起侍候她换衣。

    换毕,她走了出来,笑了笑道:“正合适呢。”

    孟云浓笑着望向她,回道:“帝姬喜欢便好。”

    乐鸢将丝绦拽着身前,捋了捋道:“不知公主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孟云浓笑容一顿,仿佛没听懂她的话,不解道:“帝姬是何意?阿浓没明白。”

    “好吧。”乐鸢将丝绦往后一甩,不以为然道:“既然你不想说实话,那就当我什么也没问。”

    她朝孟云浓轻轻一笑,抬脚就往外面走,身后的阿君阿杳默默跟上。

    “等一下。”孟云浓看着她,突然笑开了,缓道:“帝姬果然聪颖。”

    乐鸢转过身,道:“公主今日如此莽撞,就不怕扶燕王上责罚吗?”

    孟云浓一愣,没说话。

    乐鸢也没看她,继续道:“我不知你和孟炀之间有什么,但明显你父王不知道,既然你找了我,就说吧,无论是你想说的,还是他想说的。”

    她的话,让孟云浓笑容越来越僵,不自觉道:“帝姬是不是误会什么...”

    乐鸢不喜与别人兜圈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直接道:“我喜欢直爽的人,如果你还要装糊涂,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

    忽然之间,孟云浓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她了然一笑,道:“好,我就开门见山,一个交易,不知帝姬有没有兴趣?”

    乐鸢抱住手臂,示意她说下去。

    “帝姬应该知道,后天寿宴,靖楚会来提亲,依父王的意思,肯定会同意靖燕联姻。”孟云浓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果帝姬能帮我阻止这场婚事,我..会想尽办法拿到羊纸卷献给帝姬。”

    “羊纸卷?”乐鸢疑惑,对于羊纸卷,她多少了解一些,九张令十二国争夺的图纸,记录着王朝玉玺的下落,联系着龙脉和宝藏。

    孟云浓冷冷一笑,道:“帝姬以为,璟王为何赴这寿宴?帝姬又以为,我父王为何会答应将我嫁去靖楚?”

    乐鸢一惊,难道一切都和它有关...

    下一刻,孟云浓就说出了她心中的猜想:“因为羊纸卷。”

    乐鸢看着她红唇微张,一字一字说道:“靖楚以羊纸卷为诚意,求娶于我。”

    她的心慢慢提起,想起阿杳所说,哥哥来扶燕是有所图谋,原来他为的是羊纸卷!

    孟云浓背过身,想了一会儿,冷道:“想必帝姬知道璟王从十年前起,就不再到扶燕来,明面上,东越渐渐疏远扶燕,暗地里却在一步一步吞噬扶燕,我虽不清楚原因,却知道一定与那件事有关。”

    乐鸢皱眉,问道:“那件事?什么事?”

    孟云浓闭上眼,慢慢回忆着:“当年,父王好像做了件什么错事,因此,这十年来,无论璟王吩咐什么,父王都言听计从,他是在弥补!”

    弥补?乐鸢不禁想到扶燕王上,他每次看向虞戈时,眼中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些无奈...

    她当时觉得,像是慈祥的长辈等待犯了错的孩子回头,现在想来,那分明是痛心,是愧疚,是一个做错事的长辈在祈求孩子的原谅!

    乐鸢咬唇,究竟以前发生了什么?让扶燕王内疚了这么些年?让哥哥变的冷漠如斯?

    孟云浓沉了声音:“为了东越的利益,我的四个姐姐,就因为璟王的一句话,嫁去各国,病的病,死的死。”

    “现在,轮到我了。”她睁开眼,浓黑的瞳孔跳跃着厌恶和憎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如果不是璟王属意,父王不会把我嫁去靖楚。”

    “有时候,我真恨这一切!恨这些人!恨这个世界!”她的声音一字一句传入乐鸢的耳中。

    乐鸢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背影,问:“你恨..哥哥?”

    “恨。”孟云浓转过头,盯住她道:“我也恨你。”

    乐鸢看着她,不说话。

    “可笑的是,”孟云浓垂下眼,那笑容有些冷淡:“我还是要来求你。”

    许久之后,乐鸢才道:“你觉得我可以让哥哥改主意?”

    孟云浓摇了摇头,静道:“父王每年的寿宴,都会摆在西郊的围场,帝姬只需在宴后陪我演一出戏,搅黄婚事,届时,我自会将到手的羊纸卷奉上。”

    她勾唇,眼中笑意渐深:“这个交易,帝姬可愿答应?”

    乐鸢瞧着她,头往右一偏,忽然出声道:“这个主意是你的,还是,孟炀?”

    她既能问出这样的话,心中已有七分把握。

    孟云浓眼中笑意越沉,道:“事到如今,无论是谁都一样,总之,帝姬您不会吃亏。”

    “不一样。”乐鸢收回目光,伸出手瞧着指甲,声音平淡道:“若是孟炀的主意,我不会答应,因为我讨厌他。”

    孟云浓没想到她会拒绝的这么直接,这么突然,而且,还是用如此任性的一个理由。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道:“帝姬如何看出我与孟炀有来往?”

    “眼神。”乐鸢放下手,挑了挑眉道:“你向我走过来之前,你们交换过一次眼神,当酒樽落地,你向我赔礼时,你们又交换过一次眼神,然后,你提出要带我去换衣被拒绝时,你焦急地望了他一眼,至于最后,孟炀向王上建议先用膳时,他也不经意地瞧了瞧你的反应,当多个巧合放在一起,就不算巧合了,公主,你说对吗?”

    孟云浓深吸了口气,她的确是十分惊讶的,一个十四五的丫头,竟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乐鸢笑了笑,当然这些,还不止啊,当酒盏打翻时,王上大惊,而孟炀一副预料之内的模样,那时候,她就注意到了。

    当孟云浓堂而皇之提出要带自己去更衣,虞戈眼也不抬地拒绝,那时王上的反应,忽然变严厉的语气,多么像发现了什么,表面上斥责孟云浓的无礼,实际上知晓她的用意,怕引起虞戈不满。

    只有孟炀,偏偏在这时还建议她去换衣,显然在偏帮孟云浓,然后说到用膳,看似是乐鸢挑起的话头,却很有孟炀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嫌疑,眼看计划泡汤,又不敢惹怒王上,他只能见风转舵,快快收手。

    总之,事情发展到这儿,她忽然想知道这群人到底搞什么鬼,于是,当场就改了主意。

    不过,她是没明白,孟炀与孟云浓联手,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思前想后,她觉得这件事吧,怕没这么简单。

    想到这,乐鸢顺了顺衣袖,对她道:“如果话说完了,我们就回去吧。”

    孟云浓眼中一急,拉住她的衣袖道:“帝姬,为何不愿成全我?”

    “这...”乐鸢觉得她有些可怜,又想了想,眨了眨眼道:“这事,我再想想罢。”

    孟云浓慢慢松开手,只好勉为其难先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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