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来赴这场寿宴,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结识这位张家七姨太,白瞎选中她的目的不仅仅是因为她比较得宠,还因为她和如月一样,都是江东人。七姨太出自江东何地已不可考,最可靠的一种说法是她原本是江东乡下某个麻油店的掌柜的女儿,然而她从不允许人提她的出身,只说她是在江东某个绸缎铺里选料子的时候被路过的张老板一眼相中,声调里有几分自傲又有几分委屈,自傲是因为她那使人一见倾心的美貌,委屈则是因为从繁华富庶的江东下嫁到这穷乡僻壤的银泉,吃完饭闲了连场电影都看不成,虽说她在江东的时候电影还没时兴起来。

    她的目光停在如月身上,一停就是许久,如月便开口跟她打招呼,用的是江东口音:“七姨太侬好伐?”

    根据白瞎之前的叮嘱,七姨太最愿意做的就是向旁人标榜她江东小姐的身份,如月要在初见就引起她的好感,就要配合她让她把江东人的优越感展示出来。她这句话说出去,果然见那七姨太眼睛一亮,拿着牌敲桌子的手也停了,唇角盈盈扬出笑来:“这位太太也是江东人?”

    如月含笑点头,果然见那七姨太笑容更艳了些,隔着桌子站了起来向她招了招手,手腕上累着两个金镯子,叮叮当当地作响:“我们这里正缺一位呢,快过来快过来!”

    如月走了过去,陪她过来的几个太太跟着,向七姨太介绍她,七姨太漫不经心地冲她们点点头,那目光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用江东话跟她寒暄,旁人也听不懂,一下就跟这桌上只剩了她们两人似的。

    如月今日的装束经过精心挑选,月白色衬绒旗袍,披着件淡黄色的羊皮大衣,领口系一束浅蓝色的蕾丝带。头发微微地烫卷,用白色赛璐格的夹子夹了,夹子上又有几朵半开的茉莉花。脸上只擦了淡淡一层粉,神情里的柔光透过那层粉透出来,像是月色中染着的一层薄薄的轻雾,七姨太坐在她身边,觉得自己妩媚得如同月光里映着的一束海棠,更觉兴奋,却不点破,只拉着她往自己身边坐,以使她更好地衬托出自己的美。

    众人坐定了,麻将便开始。如月第一次在外面打牌,不由正襟危坐,心情颇像是军校里拿木头枪操练的学生们突然被送上了战场一般,那铺着天鹅绒软垫的椅子坐着像坐着一丛荆棘,摸牌的手都沁满了汗。她一边留神着吃碰杠,一边还得分出神来应付七姨太各种各样的问话,对方的江东口音其实并不很标准,她得留心听着那些蹩脚的字词句凑起来究竟表达着怎样奇怪的意思,好在女人间的谈话也不过就是衣服鞋子粉扑之流,七姨太还问她江东风情,她听对方说了几句便判断出她大概不曾真的去过几次江东,更得留几分心思,免得说到什么她接不上话的,更觉得身心俱疲。

    她虽然一心好几用,但牌技不愧是被白瞎训出来的,这些太太们大概是平日僵硬的笑脸摆久了,到牌桌上的脸基本上也都是僵的,并不十分好猜牌,她仰仗训练有素,成功帮张家七姨太胡了好几次。七姨太赢了钱,虽是满面春风,那喜悦却不好露得太过明显,于是便一股脑地用来夸赞如月:“你们看这顾家四姨太生得多标致!也就是我们江东小姐能有这么标致的脸蛋儿!”然后又改口唤她妹妹,说她是自己的福星,力邀她回头到张家去坐坐,她们那里的花匠手艺好,盖了偌大一个玻璃屋子,里头的茉莉开得可好,要她一定要去看看。

    如月一一含笑应了,心下却觉得她这一点就着式的热情很是可笑,她虽不世故,却是从小看人脸色惯了的,一见这七姨太便知她与自己不是一路人,听她妹妹长妹妹短的喊只觉得讽刺。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终于完成了任务,八圈麻将下来七姨太跟她俨然已经亲如姐妹,拉着手双双到席上去坐了,她远远瞥见白瞎坐在下手一张席上,便冲他使了个眼色,他正跟旁边人说着什么,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众人开席,如月最期待的时刻终于到来。每桌都是一坛莫家陈酿,泥封撬开的时候满室飘香,此外席上又有花雕酿的阳澄湖醉蟹,酒美蟹香,众宾客均是赞不绝口。如月见这家不仅用自家酒坊的陈酿待客,而且还开发出了醉蟹这样的吃法,觉得受到颇大启发,对寿星座上那胖老爷的印象不免好了很多,边吃边盘算着是不是回头也跟白瞎商量一下开个酒楼,弄个花雕宴之类的新鲜新鲜。

    宴席一时吃到午后一两点钟,她平日过得清静惯了,只觉得花厅里吵吵嚷嚷地闹得她太阳穴发疼,一边吃饭一边还得匀出神来应付那七姨太,实在是累得不轻。好在她这桌坐的都是些太太们,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上首,那张老板便在那寿星老爷边儿上,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身浅黄色呢大衣,戴着顶宽沿大礼帽——虽不是他做寿,可那派头却比寿星还高上三分,在这种场合也可以不摘下帽子来的。

    宴席散了的时候七姨太力邀她到张家坐坐,被她婉言谢绝了,第一次见面就上门总归显得有些唐突,推辞是推辞了,却约了过几日两人一同去逛绸缎庄。白瞎同那帮生意人道了别,又恢复了管家的恭敬模样,手臂上搭着她的大衣过来准备伺候她穿衣服。如月别别扭扭地把衣服披上,人堆里却突然闪出个人来,七姨太忙笑着过去挽他手臂,正是那张老板。

    方才在席上的时候她看不清他的脸,如今才见了真容。那张老板听说今年有四十有余,大抵这个年纪的男人不是胖得出奇就是瘦得离谱,他显然属于后一种,一张长脸上颧骨高高地刺出来,一双小眼睛却是精光四射,唇边留着两撇小胡须,大抵是平日耀武扬威惯了,面无表情的时刻也总觉得脸色发青。七姨太黏在他身上,颇像是一条青蛇缠着一棵细溜条儿的槐树,他抬着下颌,视线比如月的头顶还要高出一头,垂了垂眼皮方看见如月,就干咳了一声。

    “老爷,这位是莫家四姨太,说起来跟我还是老乡,以前是江东顾家的三小姐。”七姨太忙笑着给他介绍,“江东顾家的绸缎庄我小时候就常去的,做衣服做得好着嘞!现在她接了莫家的酒坊,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今天席上的酒都是她家出的。”

    如月听着七姨太胡扯,想笑又不敢笑,低下头去顺势冲张老板行了个礼。她这一低眉顺眼,不知是不是带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她的头顶扫了一扫,后脑勺就有点发凉,心说她今天可全无和这位爷应酬的准备,却又听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哼来,然后便走了。

    七姨太贴着他的臂弯,整个人像没有脚似的被他一路带了过去,回眸的时候却又探出张脸来,冲如月道:“四姨太回见!”

    如月含笑向她挥手,心下觉得他俩好像还真的挺般配。

    车夫在门口等他们,在门口少不得又和诸位老爷太太们一一道了别。到了这种见面道别的场合,认识你的人好像就分外多些,其中很多人如月都全无印象,然而均一一含笑点头说着今日尚未尽兴他日某处再聚,等爬上车去放下帘子,如月的脸都快要笑僵了。

    白瞎坐在车外面,好像兴致很高,一路都哼着小曲儿。如月知道他的心情不错,之前预想达到的目的几乎都达到了,而且还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张老板的注意,虽说只是一点头的工夫,也比没有要强。

    白瞎不沉默的时候永远超不过三分钟,没一会儿他就在外面道:“太太,今天玩得高兴不?”

    如月本想斩钉截铁地回他一句“不高兴”,免得他日后总是撺掇她去这种累死人的场合。然而她想了一下,觉得似乎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厌恶的地方。她是不喜欢那乌烟瘴气的环境和虚伪浮夸的人儿,就像一出热热闹闹而全无内容的大戏,然而白瞎之前的铺陈让她觉得她并不是这大戏台子中的一员,而是戏台子下面的看客,又像是穿过外国报纸上说的那种水族馆里的海底走廊,抬头看着玻璃罩子里面光怪陆离,怪异里却也透着有趣。

    白瞎告诉她应该如何对付七姨太,她依照他的话行事,七姨太还真的就着了她的道儿。这种感觉她之前从未体会过,好像这么随随便便地玩弄人于股掌,似乎不太地道,却又让人上瘾。她从未试着控制过别人,甚至她连自己都掌握不了,想到被人摆布的滋味,她忽然又觉得七姨太很可怜。

    前面白瞎干咳了一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发呆的时间有点长了,便道:“那个七姨太倒真的挺好结交的。”

    “当然啦,你是江东小姊妹,又会打麻将又会穿衣服,她当然喜欢。”白瞎笑道,“以后她还有的是地方喜欢你的,等着瞧好吧!”

    如月微微皱了皱眉头。白瞎的语气里颇有一种自豪,她知道他这种自豪感来源于何处。她是她可着七姨太的心思量身打造出来的人儿,一旦出马,捕获对方的芳心便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他的言外之意便是,七姨太对她也不过如此,因了她能衬出自己的江东身份,因而对自己格外殷勤些,这样想着之前的负罪感便轻了一些,随即又感觉一股茫茫然的空洞,不知道她们这样的交情究竟意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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