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杯酒下肚后,两人熟络了些,吴关问起蓬莱的身世。
    他苦笑一下,只当小孩子想听故事,便没想着隐瞒,实话实说道:“我阿耶是前隋的九品主薄,在洛阳为官,古板愚忠。
    那年秦王——现在是圣上啦——圣上攻破洛阳,许多前隋文臣都降了,好的继续留用,最差也落得个白身还乡的结果,我阿耶不降,不仅不降,还专与圣上作对,圣上要求各府衙妥善封存一应文书,待其帐下文士接管,我阿耶偏要放火去烧文书。
    他一届儒生,此生从未行过偷摸之事,哪里逃得过兵卒的眼睛,被擒个正着。
    这下正好被圣上杀鸡儆猴,我们一家五口,四人丢了性命,若非我之前就被赶出家门,便也要遭那杀身之祸。”
    吴关道:“我猜你是因为劝阿耶降唐而被赶出了家门。”
    “不错,”蓬莱瞄了一眼云纹长案上的古琴,感慨道:“从前我最不喜的便是这丝竹管弦,无奈君子六艺中家父最爱抚琴,我们兄弟三人均被他逼着学琴,苦不堪言,谁知此刻却成了傍身的技艺……哈哈,家父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吴关道:“洛阳一战我亦有所耳闻,确听说有一户姓林的官家被斩首示众,只因意欲烧毁文书,不知……”
    林!
    蓬莱瞳孔大震,他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巧合,大为困惑。
    他困惑于几点。
    其一,他从不曾对人提起自己的身世,做了女妓小倌,总不想给祖先蒙羞。只不过觉得吴关年纪轻轻,人畜无害,才提起几句。仅这一次,竟就被吴关揭穿了家底。
    其二,蓬莱的父亲不过一个九品小官,名不见经传,虽说落了个满门抄斩,死得挺惨,但战时哪天不死人,哪天不斩杀几十上百,他林家实在不值得被人记住。
    其三,向前推算几年,林家遭难时吴关恐怕只是个稚嫩孩童,他从哪儿得知洛阳战事详情的?
    见蓬莱惊疑不定,吴关先问了一句:“还真是啊?”又忙出言保证道:“且放宽心,此事我绝不会对第三个人提起。”
    他说得十分郑重,蓬莱将信将疑,有些讨好地试探道:“您如何知道我家的?”
    “说来惭愧,家父当年曾随秦王出征,去过洛阳,后来秦王——那时他还未登基——秦王曾在府中与手下学士、武将宴饮,不免提及旧事……我便是在宴会上听说的。”
    这话有两层含义。
    其一是解释自己为何知道林家旧事,其二是表明自己身份显赫。
    父亲早年便在秦王麾下,不仅自己有资格参加秦王的家宴,还可带着儿子吴关出入王府,孩童吴关在王府宴席上与秦王世子嬉戏玩闹的情形跃然眼前。
    如今秦王坐了天下,吴关家得有多显赫,自是不必多说。
    蓬莱今日遇到贵客了。
    甭管吴关是真的喜欢小倌儿,还是误打误撞,蓬莱都要使出浑身解数绑住这颗摇钱树。
    他不再计较被吴关揭穿家世,而是道:“如此说来,我们虽素未谋面,却早有缘分。”
    “不错。”看出了对方的巴结之意,吴关微微挑起嘴角,继续道:“但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何事?”
    “我听说翠竹倌的老板与鲁王关系要好,甚至有传闻说这翠竹倌的幕后老板便是鲁王。”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
    “你怎会不清楚,当年攻破洛阳后,秦王施行怀柔之策,严厉约束手下,不准他们滥杀,乃父虽有心烧毁文书,毕竟未曾得手,秦王有意放他,随军出征的鲁王却劝道:‘腐儒最是难缠,你今日放了他,明日他还来闹,难不成要专门派出人手看管?
    就因鲁王的一句话,秦王才决定杀鸡儆猴,给天下腐儒看一看执迷不悟的下场。可以说你全家四口性命,是记在鲁王头上的。
    如今你却投身鲁王开设的小倌,叫人如何不多想?”
    “多想?”蓬莱低头沉吟片刻,道:“不知小郎君想到哪儿去了。”
    “我在想,你不会是为了报仇才想办法接近鲁王的吧?”
    “是个好故事,”蓬莱放下筷子,拍手道:“某身世原不足一提,小郎君既如此清楚,又分析得头头是道,莫不是有备而来?”
    被识破了,吴关便大方道:“有备而来也分好坏。”
    “哦?怎个分法?”
    “若维护鲁王,对你复仇横加阻挠,甚至威胁你性命,当然是坏的,若与你一起对付鲁王,自应算好的。”
    “那你算好的还是坏的?”
    “若我是坏的,你已经死了。”吴关道。
    蓬莱不置可否,吴关撩起长袖,提壶给对方倒了一杯葡萄酒,他年纪虽轻,举手投足间却有种渊渟岳峙之感,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人心中一燥,难免口中发干,蓬莱喝尽一杯酒,只觉更加口渴,吴关便又给他倒上一杯。
    连喝了五杯,吴关不再给他斟酒了。
    “我不明白,”蓬莱道:“听说鲁王谋反,已下了狱,无论你们之间有何过节,总也到头了吧?”
    “人在狱中不假,可毕竟谋逆的罪名尚未坐实,加之太上皇为他求情,此事总有转机。”
    “就算如此,你又能指望我甚?难道要我闯进狱中将他杀死?”“那倒不必,”吴空道:“另一件事,你却是近水楼台。”
    “哦?”
    “就是你刚才所说的,翠竹倌最近正排练的曲子,你可知道那是何曲?”
    蓬莱抿了下嘴,道:“是秦王破阵乐。”
    “刚才你却说不知。”吴关道。
    “只因老板叮嘱过不许声张,否则便要吃苦头。”
    “为何不许声张?”
    “说是要等新年之时首演,惊艳四方。”
    “你信吗?”
    “我……”蓬莱目光四下游移,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吴关,只反问道:“你究竟要我如何?”
    “你既能学到秦王破阵乐,说明有机会接近那批练习乐舞之人,请你详细说说他们的情形。”
    踌躇一番后,蓬莱道:“我帮你,有何好处?”
    “你想要什么?”
    “我要钱万贯,且平安离开长安。”
    “你要的价钱可不低。”
    “我能为你做的事,定然值这个价?”
    “哦?”
    只见蓬莱自袖内掏出一把钥匙,道:“从西侧楼梯下去,出北门,转过回廊,穿过月亮门,再走过一条两旁都是翠竹的小径,便可看到一扇锁死的后门。
    若用我这把钥匙打开后门,便会发现那处后门直通一处别院——那是我们老板购置的院子,练习乐舞之人便在那院中。”
    “你如何有那里的钥匙?”吴关道。
    “如你所说,我的确知道鲁王是潇湘馆幕后老板,也确在留意其动向,他们千方百计隐匿起来的人,我偏要弄清其目的。”
    吴关点点头,“即便如此你的要价也太高了些。”
    “若我帮你帮到底呢?今日,此刻,我便可带你去那别院一探究竟,往后还可做你的内应。”
    吴关要的便是他这句话,此前他曾派人多番踩点,又搜集了翠竹倌内每个人的生平经历,这才决定从蓬莱身上下手。
    蓬莱如此爽快,在吴关的预料之中。
    “既如此,我答应你的要求,”吴关自袖内掏出两根金铤,道:“定金在此。”
    蓬莱将金铤揣进怀中,起身道:“如此,你跟我来吧。”
    两人如他描述的那般下楼出屋,穿过后园,打开后门,果然见到一处别院。
    走进别院,蓬莱谨慎地回身关门。
    不仅关了门,上了木栓,还落了锁。
    听到铁质门锁发出哐啷声,吴关心下突然一惊,只觉得不妥。
    可惜晚了。
    蓬莱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谦恭谨慎恐惧之色。
    “吴主簿,我们恭候多时了,听说闫不度的伤已见好,真是命大,鲁王若有这样的运气,大事早已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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