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吃了,我要回去!”

    杜廉眼神凶恶,不由分说扒拉开她就往前走,卢桂丽还想去追她,却被崔氏从身后一把拉住。

    “你追他做什么,这个不识好歹的!”

    “可……”

    “你可别忘了正事儿。”

    卢桂丽只能和崔氏又往二房家那边去了。

    杜廉步履更急,一路出了大溪村。

    日头很大,他走得很快,也因此没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可他却没有想停下的打算,甚至脚已经开始隐隐抽疼,也依旧没有。

    他满心满肺的憋屈、愤怒、不甘、失望、懊恼,这种情绪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了,他一直以为自己除了麻木漠然,再不能有其他的情绪。却没有想到,这些久违的情绪在这个时候如惊涛骇浪朝他淹没而来。

    甚至连身上的袄子,他都觉得开始碍眼起来,恨不得当场撕了去。

    她看出来了吗?她针线活儿好,肯定是看出来的,她会怎么想自己?

    杜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手疼、脚疼、膝盖也疼,甚至连脸也是火辣辣的疼。

    道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一个,杜廉索性就这么放任自己狼狈地趴在那里。似乎不用露出脸来,他就能保住自己的颜面。

    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同时一个小童的说话声也传入他耳中。

    “咦,那里爬着一个人……”

    杜廉连忙自地上爬起来,连头都不敢抬,便一瘸一拐地仓皇而去。

    “哎呀,是个瘸子!”

    “那人可真丑。”

    风轻轻的吹过,远远的都还能听到那两个小童的声音。

    杜廉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娶了卢娇月。

    他看着他娘磋磨她,看她偷偷地痛苦哭泣,心里却充满了畅快感。

    他如愿考中秀才,他带着娘和那个面孔苍白身体羸弱的她搬去了县里。

    他活得十分得意,虽之后中举蹉跎了几年,到底他是自信满满的,他坚信自己能考中举人,甚至考中进士。

    果然,他得偿所愿。

    跨马游街的那一日,他觉得自己站到了人生巅峰,他一个寒门子弟,能走到今时今日,他觉得自己比起那个新科状元也不差。

    他想,多亏了他娘,为他汲汲营营。他想,多亏了他爹给他生了个聪明的脑袋,并早早为他启蒙。

    可唯独,他没有想到她。

    那个她在哪儿呢?反正没在他心里。

    模模糊糊,他听见有人在哭,还听见有人在说,他做梦都在笑呢,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

    杜廉的梦境还在持续着。

    他如愿考中了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入翰林院,非翰林院不能入阁。虽他如今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吉士,但杜廉有信心若干年后他能登上阁老那个位置。

    而她,显然有些碍眼了。

    在翰林院这种说清贵,清贵无比,说市侩也十分市侩的地方,杜廉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子弟,若是没有人拉他一把,三年后考评,他很可能就会被丢出京城,扔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破地方去当一个小官儿。

    杜廉无疑是心急的,也因此不放过任何一个给自己找机会的地方,之后座师有意想为家里那个年逾二十还未出嫁的女儿招他为婿,他自是正中下怀。

    而她,已经到了不得不处理的时候。

    杜廉该庆幸自己有远见之名,之前他刚中举那会儿,不是没有富户人家属意他。可彼时他自信满满,自然不想糟践了自己,为了些许阿堵物就毁掉自身的清白。在他想来,自己值得更好的,包括他娘也每每都叹道,当初给他娶了卢氏,真是屈了他。

    既然屈了,不要了就是。

    她生性驽弱,又素来害怕他娘,杜廉很有把握将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妥妥当当。

    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娘竟然那么蠢,明明他再三嘱咐要处理得低调些,她竟闹得胡同里的邻居们都来看热闹,而她竟决绝至此,宁着拼死,也不愿被休。

    知道卢氏一头磕死在自家大门上,而动手之人竟是自己老娘,杜廉除了连声咒骂,已经没能有其他反应。

    眼见出了人命,当时在场的人立马去报了官。

    顺天府的官差上门拿人,将杜寡妇锁入大牢。

    那么多目击者,根本不是杜寡妇一个小小的乡野村妇能够辩驳的。杜寡妇被安了一个因儿媳不愿下堂,才恼羞成怒动手害死儿媳的罪名。西井胡同那里可不缺嚼舌之人,将之前杜家发生的一些事,也告知了来问话的官差,这下可好了,根本连翻案的机会都不给。

    杜廉急得团团乱转,却不知该去哪儿给亲娘求一条生路。他初来乍到,毫无根基,而翰林院的同僚因为他攀高枝的行径,因妒生了嫌隙,几乎没人与他来往。

    不得已,杜廉求上了座师家。

    原想向来待他和蔼可亲的座师,会帮上自己的一把的,哪知连大门都没进,就被人撵了出来。

    “呸,就你这样的,还想攀咱家姑娘?真是痴心妄想!”门房满脸嫌恶,狠狠唾骂。

    在京城这地方,什么小道消息都是传得极快的,显然这门房也是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门房都知道了,刘侍郎能不知道吗?

    杜廉宛如一头丧家之犬仓皇而逃,次日他照常去翰林院点卯,却被以品行不端纵容恶妇行凶之名,贬斥回家。

    这样几乎是断了杜廉以后后的仕途,再没有哪个庶吉士是这样被从翰林院里撵出来的。杜廉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他座师的手笔。

    他并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刘侍郎如今也是满头包,御史纷纷弹劾他纵容门生行凶,逼死原配,恶行昭彰,无视皇权。坐到刘侍郎这个位置,本就树敌甚多,有人见有这么好的把柄送上门,自然放过这个攻歼政敌的好机会。

    刘侍郎都不能畅快了,自然不会放过杜廉。

    其实这事本身并没有多么严重,发迹之后停妻再娶的官员不胜枚举。可关键是卢娇月死了,还是大庭广众之下死在杜寡妇手里,杜寡妇是杜廉亲娘,杜廉要攀高枝,杜寡妇为何会下这样的狠手,自然不用解释,而杜廉背后是刘侍郎。

    本来一件小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因为牵扯到朝堂上的事,而变得波谲云诡起来。

    作为最小的那只小虾米的杜廉,自然早早被牺牲了。

    杜寡妇被判斩刑,杜廉被革去功名,发回原籍。

    杜廉的梦自此结束。

    梦醒之前,杜廉因为身无钱财,落得乞讨回乡。也是时机赶得凑巧,正是寒冬腊月,他还没离开京城多远,就被冻死在半路上。

    ……

    杜廉浑身直打冷颤,上牙和下牙相撞磕得咔咔直响,就这么把他磕醒了,他睁开眼就看见卢桂丽憔悴的脸色和红肿的眼。

    “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睡了三天了……”说着,卢桂丽又哭了起来。

    崔氏端着一个碗推门进来,见杜廉已经醒了,就对女儿道:“我早就说了没啥大事,就你紧张他!没生个少爷命,倒生了个少爷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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