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还敢把‘忘忧’带在身上,”石期绝望,“真是好胆量。用它这么久,看来你完全不需要我跟你解释它是一种什么东西。”

    西域有藏花的五藏毒,中原少说也有四大奇毒的威力可与之匹敌。忘忧,就是其中的一种。

    宗源站起来,找到一块方布擦去手中的鲜血,“‘忘忧’就是药庐用来控制我的毒。”

    石期深吸一口气,看着地上全部被宗源吐出来的汤药抽气,“难怪都鲜上次来信的时候,说你活不久。想来,你自己早已知道,长时间服用‘忘忧’,不用等你身体的蛊虫出动,你就已经死了。”

    突然,门外有金属掉落的声音。宗源起身去看,在门口发现了用白布包裹着的凤白剑。他双手捧着,拿回屋内。石期一愣,苦涩地接了过去。他轻轻抽出凤白剑,原本锋利的剑尖不知为何已经断去,而且看年头,也并不是近期才断的。

    宗源坐回床上,脸上泛出了一点点的血色,“如果我没有听错,您应该已经把这柄剑交给陈良保管了。”

    “是的,以书不愿意再带着它,我想或许由陈良拿着也不错,”石期慢慢地抚摸着剑身,他曾不止一次地拭过完好无损的凤白剑,如今再次看到,不仅人非连物也非了。察觉到宗源并没有回应,他收剑入鞘,“你没有反驳我把庄主象征交给外人,说明你也发现了一些事情。”

    “我发现,陈良和以书曾在风尘的坟前祭拜。”宗源自有他的困惑,“风尘曾知难逃一死,但多少是因为以书的缘故,所以我把他的遗骨埋在了以书房屋下方石阶旁那棵树的底下。我那天看到以书和陈良那颗树前祭拜,而且看两人的动作,是陈良先祭拜后以书跟着做的。除去陈良是神医护卫、轩榜高手的身份,恐怕他也是个什么角色吧。”

    石期把凤白剑放到宗源屋内一直空着的剑架上,在空气中可以看到剑架扬起的灰尘,可无论从长短还是宽窄来说,剑架与凤白剑都完全契合。

    他看向宗源。

    “为什么在以书他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要装睡?”他抛出这样一个问题给宗源,“我一早告知过你,他们要去找你,你如果不想见以书,自己跑掉就好了。我知道你体内的‘忘忧’一发作根本无法入眠,宁杨没有当场揭穿你是因为她有其他事情需要考量,以书则是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嗔云不要教她中原四毒。‘断魂’是五藏毒的克星,她必须学,除外,其他三种我尽量让她不要接触。”他又看向凤白剑,“当然,如果她自己要学,我一人之力也阻止不了。”

    宗源垂下眼睛。

    “可是现在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装睡?”石期的面容变得狠厉,“你不是已经努力还欠下的债?你不是再努力地放下她?你不是不想再对不起泉下的扶烺?这些不是你亲口说过的话么!”

    宗源竟无法回答。

    “风尘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没有意外,早晚有一天,你会害死扶烺,你和以书都是。我一直不敢相信,温柔如你,聪明如以书,怎么会忍心……”

    宗源紧紧咬住嘴唇,不愿开口承认他做的一切。就像是一根扎进胸膛的针,当他时时刻刻感觉到它摩擦心脏的痛楚想把它□□时,他才想起,那根将针与外界联系在一起的线,是他亲手斩断的。他不想辩解,辩解只会使自己看起来更愚蠢。可他的沉默,只能换来石期更多的愤怒和失望。

    “你可还记得当众拒绝了她。如果不是扶烺厚着脸皮帮你们圆场,你们那场闹剧不知道怎么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结束!”石期压抑住自己的怒火,“你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你们认识了二十年。二十年!到最后,你对她的感情,竟然还是抵不过你的自尊。”石期没有顾及宗源瞬间的黯然,他的眼神淡淡飘向屋外。

    “你害怕见到她,可是你又渴望见到她。所以你假装陷入沉睡,卑劣地享受着以书对你的关心、照顾。宗源,你还是六年前那个宗源,一点都没长大。”

    宗源的脸不断地抽动,涌出口中的鲜血被他生生咽下,支撑他度过每一份痛苦的,只有以书那张他永远无法忘记的脸。即便是他亲手将两人的关系斩断,他也根本无法放下以书半分。他紧紧抓着床上的被子,连布被抓破都没有发觉。

    石期见此,心中更是苦涩。他原本希望宗源可以鼓起勇气见一见以书,甚至不需要言语,只要好好看一看彼此。天下本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更何况是曾经的挚爱亲朋。可惜,宗源还是清高的宗源,他可以在以书面前装睡,就是无法正眼看她,无法正眼看他曾亲手断送如今又渴望至骨的东西。

    沉默良久,宗源开口,“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或许其他我都不能做到,但至少对于最后一点,我拼死也会完成。我不会再对不起已经死去的扶烺。”

    “如果人已经死了,你对不对得起又有什么用,他能知道么。”石期冷哼。

    外面的风有点大了。

    “宗源,你是如何发现,皇上是真的想降罪于以书?”石期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朗声问。

    宗源略微思考,“皇上注重礼法,才使得当年朝中的一些忠臣愿意暗中追随于他。薛晋郢只知他势力单薄,对当时朝臣的支持并不十分清楚,才帮他走过最艰难的一段日子。执剑闯皇宫,本就是重罪,以书还举剑对着皇上,就差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皇上即便是有意维护,碍于法规,也不得不治以书的罪。我那时也没有其他可以交换的东西,唯有以一命换一命。这是风尘教我的方法。”

    “风尘啊……”石期的叹息如此沉重。

    “是的,不过在我进入药庐的时候,他还是表现出了惊讶。似乎他并没有料到皇上会派我去捣毁药庐。”

    “这事恐怕任谁都不会猜到。药庐实在过于隐秘,皇上居然可以把你安插在里面,我本来以为是余生所做,呵,历代帝王果然都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方法。”

    宗源也表现出了困惑,“的确,药庐应该和易守轩并无关系,如果里面有易守轩的人,恐怕也不需要我直接进入里面。”

    “罢了,皇上自有他的方法。如果他真的简简单单仅靠林贤中以及一干谋士臣子而登上皇位,那也不值得我们继续替他谋划,而他也完全不至于在当时有虎狼之势的薛晋郢手中壮大至此。我们来说说风尘吧——”

    石期话音未落,宗源即刻打断。

    “老师,您是‘天算’,那您、您没有想过今后怎么办?您可以不去京城吗?或者我代替您去!”宗源急急地说。

    “你先听我说,无言曾对以书他们说,风尘是因为薛晋郢问他以书的位置他不肯说,才被带走的。想必他也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得到宗源肯定的点头之后,石期接着说,“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毕竟他们没见过风尘死前的样子。跟你说一说,如果以后你有机会祭拜他,他泉下有知也可以心安一些。”

    他喝了一口茶,“风尘确实是拒绝了薛晋郢,但在那之前,他与薛晋郢还算相安无事,有时甚至会提出一点建设性极强的建议。只是,薛晋郢不是单问他以书的位置,而是要风尘找到以书并杀了她,拿到凤白剑。”

    宗源瞪大了眼睛。

    “以书是落白山庄的正式庄主,庄主和凤白剑都不在,山庄在整个江湖上就是一盘散沙。薛晋郢很清楚,凤白剑一定是人在剑在,二者不会相隔太远。一来,他希望以书一死,山庄在江湖上的势力分裂,江湖混乱起来他就可以伺机而动,二来,他想借助凤白剑,彻底掌控落白关口,并与匈奴结盟。匈奴如今发展迅速,地域辽阔且实力雄厚,与周边其他国家颇有冲突,唯一不变的就是从来都不侵犯落白关口。我不知道风尘具体怎么想的,只知道他后来确实找到了以书,也跟嗔云借了凤白剑来看。之后,他给薛晋郢带回去的,是跟踪他的那五个人的人头。”

    “薛晋郢一怒之下,就把自己麾下最厉害的几个高手都派了出去,或许风尘也知道来者何人,所以没有拼命反抗,最后才落得那般下场。”

    宗源艰难地开口,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牙齿上都沾着血迹,“历来‘天算’,都有宿命一说,既然可以参透天地,为什么不能帮着自己逃脱宿命呢?”

    石期松松地握着空茶杯,眼神有些空洞,“算天之事,总要有代价的。我们可以算出发展的大致方向,可以算出未来最大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感悟天地,可我们无法彻底算清楚世事。借用我师父教导我的一句话。”

    石期缓缓闭上眼。

    “‘你可知尽天下事,独独参不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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