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热闹的薛王府一如既往地热闹。与薛王府相距不远的傅相府也依旧是无人般的寂静。

    京城中人皆知,薛王喜动,平日里最好往来交友,每日来人络绎不绝,无论是王公大臣武林豪杰,亦或是异域商贾平民百姓,只要有适当的理由,只要在适当的时间,只需要通报看门人,必会得到进入府内的权利。至于能不能出府,那确是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同时,京城上下也都知道,傅相好静,尽管薛府与傅府相距不远,但薛府的声音,永远不会传到傅府那边。纵使薛府人头攒动,除去一些豪气的武林人士之外,也没有人敢大声嚷叫。一来,是知道薛府也为京城重地,自有规矩,二来,也不得不明白,薛王爷再厉害,上面毕竟还有一个傅丞相。只是传闻傅丞相独来独往,虽文才贯通却不擅交际。于是,年纪轻轻、每天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同时也看似为九五之尊眼前红人的薛王爷,就成了大家争相结交的对象。

    今日,薛王爷依旧是笑眯眯地尽力接见着每一个想见他的人。笑容是他的表情,也是他的伪装。微笑可以让他在接见别人的时候想一些自己的事情,他习惯了一心两用,其实也是一心一用,因为他的想法、他的动作,都只为了一件事。

    安慰完一对平民老夫妻后,他示意让府内掌事处理其他的人。老夫妻千里迢迢为了女儿的冤案从江东赶来,他好容易才劝住二老安下心来,留他们住在府内。这让他有些不耐烦,事实上,很多时候他都在处理这种事,所以他经常不耐烦,与其他日子不同的是,今天他将自己的不耐烦,表现了出来。

    “或许,您该歇一歇了。”幕僚王选,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他一直听着薛王爷的说辞,并在适当时机给出适当建议。薛王爷有很多幕僚,或者说有一组幕僚,但是王选是不同的。从薛王爷有了自己的幕僚队伍开始,他至少更换过五次人选,才有了现在的精锐队伍,甚至手握京城兵权的周将军,也是他的军师之一,而王选是为数不多的没有被替换下去的人。或许是因为王选的父亲既是老王爷的师傅,也是王爷自己的师傅,有这样一层关系在这里,也或许是因为王选是唯一一个能猜出他心思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很多策略很多事情几乎都由王选一人提出,总之,他没有一次想过将王选从自己的幕僚队伍中剔除。

    薛王爷听见他的话,笑眯眯的脸突然拉得很长。

    “我哪有心思歇啊。”

    半个月前失败的刺杀,不知为何让一向坚忍的傅相亮了兵器,不仅在皇帝面前指手画脚含沙射影,将从来都与他对立的自己贬的一处不是,还提出一些针对性极强的政策,只在半个月内,自己在朝中安插的眼线就被不动声色地换走,不是调离京城就是锒铛入狱,连一向稳妥的周将军也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受了罚。更令他不解的是,从来都态度含混的潇洒皇帝,竟然在朝堂之上为傅相撑腰,甚至对薛王爷提出的刻薄疑问进行了条条是道句句有理的回应,自己真是小看了这个多年前凭借兄弟之力登上王位的傀儡皇帝。薛王爷不由得自责。

    王选站在一旁,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王爷,倒是十分沉得住气。

    “杨硕已经回了武当?”薛王爷过了半晌才问。

    “是,四日前刚回,但因他擅自出走多日,未通报师叔及师兄,导致武当事务耽搁,加上重伤在身,已经被革去武当掌门之位,暂由师兄慎宁出任代掌门。”王选已将情况弄清楚。

    薛王爷点点头,“可惜了,原本他还可以帮我做到更多。不过,有一点,你的情报不太对。”

    王选瞪眼。

    “杨硕那不是重伤在身,那恐怕都是残疾了。”薛王爷摸摸手上的玉扳指,冷笑,“就他那样的伤,恐怕有生之年都拿不了剑了。武当对外也只能说是重伤吧。呵,武当掌门竟落得半生残疾,这个消息传出去,怕是整个武当山再无宁日了。”

    薛王爷也是自幼习武,至于功夫如何,王选这样的清白书生,就算是见过他出手,也难以知道深浅。听闻如此,王选也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明白消息为何出错,也明白王爷并不怪罪自己。

    “不过,那晚出现的那个人,还没有查出来?”薛王爷对刺杀那天傅相府突然出现的神秘气息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好奇。

    这一次,王选开始皱眉。

    “不要说查出来,现在,连一点眉目都没有。”他几乎动用了自己所能动用的所有方式,最近进出京城的高手名册,每个门派的高手出入记录,他甚至动用了西域和东瀛的一些关系,也没能摸出能如此护着傅相的那个人的半点消息。

    薛王爷叹息,这叹息里没有责怪,没有埋怨,竟有一丝寂寞。

    王选不解,他已经多年没有听过王爷如此叹息了。

    “那人与我,对了一掌。”薛王爷闭起眼睛回忆:其实只是对了一掌掌势,那日支离破碎的杨硕借着那人的掌势飞近薛府,他跃出府外接过不省人事的杨硕,同时也对上了那人因看到杨硕快落地而发出的又一掌。他习武将近一辈子,而这次几乎动用了他的一半武学,只为了接一掌掌势。几年前他杀死西域囯寺金霖寺住持都没有用到自己的六成武学。只是一掌掌势,他接完就开始止不住地大口喘息。将近五天,他接掌势的右手直至右臂都筋脉发麻,难以用力。后来他不得不静心运功,恢复扭曲的筋脉,才缓解了麻痛。直至今日,他回想起那掌势,右手都止不住地颤抖,兴奋地颤抖。

    王选垂眉,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薛王爷的心情,但薛王爷对武学的痴迷他还是知道的。自王爷重新封王起,几乎每年都会带他去看武林大会。可是至今,也只有数年前的千叶公子,让王爷有那么一瞬忘了给自己进行讲解,其他时候,王爷都是一边嘲笑台上的功夫,说出起源历史以及精通之人,再说出破解之道。时常需要在僻静的角落以免引人注意。如今难得遇到能令王爷想见一面的高手,恐怕王爷想查出那人的身份,不止是为了刺杀傅相的事。

    只是他有点好奇,王爷武功超群,为何不亲自动手。当然他也是聪明人,这件事毕竟牵涉过多,王爷自己去必然更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并没有开口。

    “查这件事,不要心急。”薛王爷慢条斯理地喝起了茶,已过而立之年的王爷,对茶的爱好完全不及父亲,即使是皇供,在他看来,也与普通茶叶无甚分别,所以茶具通常情况下也是随意准备的。

    “就从唯一一位活下来的那个杨硕入手查起吧。”薛王爷开始笑眯眯了。

    他一笑,王选就知道他对这事已有了很大把握。

    于是,他低头、垂眉、拱手。

    “是。”

    红日初升,穿过层层白云。日光照在杨硕脸上,他睁开眼。

    这里是后山的钟亭。今日是他在武当山后山静心养神的第三日,本来他应该去正宫思过,但掌门师兄已经劝慰了师叔,免去已经半残的师弟身体上的惩罚。武当可以宽恕他,他自己却难以原谅自己。于是他便自行静坐。虽然左臂已废,右手的伤也没完全恢复,但他依旧不愿放松自己。

    “我猜,你也在这里。”来人大约三十来岁,身形清瘦,脸颊深深凹进去,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十分不合身,风一吹,似乎随时都有吹走的危险。“不过三日,你看起来清减了许多啊。”慎宁无奈地背着手。

    杨硕起身,筋骨俱断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缠着一层纱布,仅仅只是为了挡住可怕的伤口。

    看着师弟苍白面容上的一道伤疤,慎宁皱着眉说:“你先在这里避一避风头,小巳和祥木都盯得比较紧,师叔也不能松口,等过些日子,师叔会来帮你疗伤。”

    “师叔并无内力,如何帮我?我的武功是废了,好在身体还可以修复,不必担心我。只是,我闯下的祸,最后还要让师兄来承担……还望师兄受我一拜!”杨硕如何不知,若没有大师兄上下打点,恐怕自己早已被逐出师门。早年,师兄也被太师父看好,已经内定为掌门,如果不是师兄自退并引荐,恐怕掌门之位也要过些年岁才有定论。如今自己形同废人,唯有大师兄对自己一如往昔,叫他如何不感激。

    慎宁神色一变,迅速伸手扶起要跪拜的杨硕。

    “不要拜我,我如今只是暂代你的职位。以后,你还是要回来的。”慎宁叹息,“武当在我们这一辈中,竟真如外传的那样,只有‘慎硕巳木’在武学上能跻身高手之位,三师弟过于毛躁,四师弟又心术太多,也只有你,才能带着武当继续走正途啊。”

    “那你呢?”杨硕脱口而出,即刻后悔。

    “我?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慎宁看向初升不久的太阳,“武当的绝学我从未习过,如何当得起武当掌门啊。”他的表情有一些不甘,又有一些欣慰,“你再说说那一晚的情况吧。”

    杨硕极不情愿地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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