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十月,已是深秋。

    已是深夜的百鸟阁正是灯火通明,门庭若市的时候。

    后院的深井,一只木桶下去,两只木桶下去,两只把水装的满满的木桶又提了上来,水桶被人提起来在院子转了一个大圈,又走回井边,然后水又倒了回去,之后再提水,再转一圈,再倒回去,如此反反复复。

    提水的不是手臂粗壮的大汉,是一个身着翠绿色布衣的小姑娘,手臂很纤细一点也不粗,她就这样循环了二十遍。

    第二十次把水倒回井里的时候她已经累的不行了,她已经顾不得地有多脏,直接躺了下去,她先是挽起自己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接着嘴里喃喃道:“快两个月了,离你的距离应该又小了些吧?”话说完,她原本已经被累的没有人色的脸上又泛起了一点点的红晕。

    这时后院里走进来一个左脸满是麻子的人,麻子看这小姑娘笑了,道:“都说相思令人愁!却怎么还让一只鹦鹉愁成这样?”麻子说完嘴里啧啧出声。

    小鹦鹉道:“都说相思令人愁!却怎么还让一只鹦鹉愁成这样?”小鹦鹉说完嘴里也啧啧出声。

    麻子听到小鹦鹉学他的舌,双眼半闭,忽又转身向身后的正楼大喊:“百鸟阁的诸位恩客们听好啦!奴家今晚决定竞价□□!首位半价!”

    小鹦鹉没有继续学舌,她不愿意学这种舌,只是嘟着嘴看着麻子。

    纵然小鹦鹉是一个生活在这种风花雪月之处的女孩子,也看过男人的身体,也知道那些所谓的云雨之事,也帮过和她关系最好的杜鹃姐姐挡过酒,这种事情说没有想来也没人信。

    但是小鹦鹉还是个处女,没错,确实是,不由得你信不信。

    也确实有过一些喝醉了的恩客要小鹦鹉陪夜,不过全都被打发了,要么给银子走了,要么给换了别的姑娘,有些实在蛮横无理的恩客就被老板带着杂工乱棍打了出去。

    小鹦鹉当然不会生气,在这种地方从小长到大的人绝对不会在乎这种玩笑,过了片刻,小鹦鹉低声道:“再这么说就不理你了。”

    麻子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呀,你这话说的我耳朵都出茧子了。”

    “这次我可是认真的。”小鹦鹉和麻子齐声说道。

    小鹦鹉忽然坐了起来,气道:“我告诉老板去,说你欺负我。”

    麻子悠然道:“好啊,如果你你去告诉老板,我不但任老板责罚,你一个月的关东糖我都请了。”

    小鹦鹉跺脚,道:“那我要是不去呢?”

    麻子道:“那我请你吃一个半月的关东糖。”

    小鹦鹉呲着牙,笑道:“那谢谢忠哥啦!”

    麻子靠着柱子,叹了口气,道:“江庭那个小冤家到底对你下什么药,害你成天茶不思饭不想的,每天一做完杂物就跑这里来挑水。”

    小鹦鹉疑惑,问道:“不是你和我说想要再见到他就要练好武功,出去闯荡吗?”

    麻子道:“是啊。”

    小鹦鹉又道:“你还和我说,想练好武功就要吃苦。”

    麻子走道小鹦鹉面前,捏着她的脸,道:“那吃苦就等于练武功吗?你是不是傻?”

    麻子放下手,又叹道:“何况你是咱们百鸟阁的包身杂工,终身都卖给咱们百鸟阁了,你还想出去闯荡?”

    小鹦鹉疑惑道:“杜鹃姐姐不也是终身卖给咱们百鸟阁了吗?半年前不也嫁走了?”

    麻子道:“你说呢?”

    小鹦鹉道:“好吧,杜鹃姐姐有人赎身,我没有……”

    她只是一个杂役,又不招客,谁没事闲的给她赎身啊?

    还真就有人没事闲的,这是又一个日上三竿,百鸟阁依旧没有开门,毕竟昨晚忙了那么久,谁都累了。

    又有人砸门,麻子还像是一个多月以前那样不耐烦地去开门,不一样的是,来的不是那帮江湖人士,也没那么多人,只有一男一女,一样的是麻子又被震惊到了,这一男一女麻子也认识,也不该出现在这百鸟阁之中的南梁大媒——全氏夫妻。

    江淮帮,竹花帮,广陵派这三个帮派都只是扬州附近的地方门派,如果在建康恐怕只有竹花帮能有人知道,广陵派和江淮帮恐怕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些门派,可是这全氏夫妻就不一样了,别说南梁,哪怕北边那两个魏国或者柔然和吐谷浑这些地方不知道全氏夫妻的真没有几个。

    麻子的身子有点抖,忙问道:“不知道全公子,全夫人前来何事啊?”

    全氏夫妻走进屋子里去,全公子点了点头,赞道:“不错,这真是好去处,不过若非有人嘱托,我还真不敢到这来。”

    全夫人瞪了他丈夫一眼,和麻子说道:“这位大哥客气,我夫妇二人前来自然是来说媒,不然还能来做什么呢?”话说完全公子直揉胳膊。

    麻子本也知道是来说媒,可是像全氏夫妻这样的大媒,又怎么会做□□赎身这种低贱媒婆才做的事呢?缺钱?怎么可能!何况以他们的身份做这种媒也是破坏行规啊。

    麻子问道:“那不知,贤伉俪要为我们哪位姑娘赎身?”

    全公子道:“我夫妇为风尘女子赎身只会破坏行规,所以兄台应该明白的。”

    麻子一愣,道:“小鹦鹉?”

    全氏夫妻同时点头,为杂役赎身确实不算失了这对夫妻的身份。

    全公子拍了拍双手,门外进来了十二个身着黑红色衣服的丫鬟,分别拿着文定十二礼:红绸,金花,金戒指,金耳环,羊,猪,礼烛,礼香,礼炮,礼饼,连招花盆,石榴花。

    全公子又从袖子中拿出一张红色长纸,红纸金字,双手奉上交于麻子面前,此为聘书。

    全夫人又从袖子中拿出两枚戒指,一金一铜,左右各一,以红线相系,交于麻子面前,此为同心戒指。

    麻子哪敢接这些东西,当时就吓傻了,连忙跑走,边跑边喊道:“老板!不好了!出大事了!快出来啊!”

    此时小鹦鹉正坐于中央厅堂之位面向门外,是为出嫁,不是招夫。

    老板正一字一字细读聘书,读完后收于袖中,随即收下除礼饼外全部聘礼,礼饼则分配与百鸟阁内众位姑娘,此为分饼,待小鹦鹉出嫁之日,这些姑娘都要送小鹦鹉贺婚礼物。

    老板又再三捋了捋胡子,向全氏夫妻说道:“贤伉俪为当世大媒,许某不敢怠慢,如今礼数已成,还请两位先回去静候佳音,若我们姑娘同意,我自会回赠十二份礼物。”

    全夫人道:“那我夫妇便静候许老板的佳音了。”

    说罢,全氏夫妻令丫鬟将聘礼放下,自行告退。

    许老板走到小鹦鹉面前,问道:“你可愿意出嫁?如果不愿意现在毁约也还来得及。”

    小鹦鹉犹豫着说不出话。

    麻子上前,道:“老板啊,你这让小鹦鹉怎么好意思回啊?给她一天时间考虑考虑吧。”

    小鹦鹉午饭没有吃,晚饭也没吃多少,今晚的水也一共没打几桶,她现在正坐在井边,双手拖着脸,发呆。

    突然一包关东糖摆在了小鹦鹉面前,她没有伸手去抓,也没有去吃,嘴里喃喃道:“忠哥,我该怎么办?”

    麻子坐到小鹦鹉旁边,道:“这要问你自己啊,想嫁出去还是想在这留着?”

    小鹦鹉道:“我不知道啊,有人这么大的阵势娶我我好激动啊,杜鹃姐姐出嫁也不过才六件聘礼,不过我也好喜欢那天来咱们百鸟阁的江少侠啊……”

    麻子拍着她的肩膀,道:“所以你打算怎么选择?”麻子指了指木桶,又指了指自己挂在脖子上的礼饼。

    小鹦鹉又陷入犹豫。

    片刻后小鹦鹉笑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都是另一说……”笑的有点凄凉。

    小鹦鹉拿起一个木桶,把它扔到井里,又拿过麻子挂在脖子上的礼饼,大口大口的嚼了起来。

    麻子急的站了起来,道:“那那那!礼饼被你吃了,等你出嫁那天我可不出聘礼了!”

    小鹦鹉似乎有点难受,大喘了几口,点了点头,继续吃着。

    麻子静了下来,又坐到小鹦鹉身边,拍着她的后背,什么都没说,心中最美好那个怎么说忘就忘。

    凤冠霞帔,一抹胭脂,桃木梳子,细笔描眉,好漂亮的新娘子,好漂亮的小鹦鹉。

    礼炮一响,小鹦鹉先焚香跪拜管仲,风尘女子以管仲为祖为宗,礼炮二响,全氏夫妻携吹班交红笺迎亲,六位姐姐搀扶着已经盖上盖头的小鹦鹉入八人大轿,礼炮三响,轿起人行,行至不远处,小鹦鹉掀起轿帘,扔出纸扇。

    风尘女子出嫁不走正门,应走旁门,不会有新郎带路,不会有新郎踢轿,只是等待吉时入门拜堂成亲,礼仪便结束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共入洞房,入洞房之后新郎便要出去应酬,新娘也只好在喜房里面等着,等着新郎全都应酬完,也就是他们洞房的时候了。

    好久好久,小鹦鹉有些坐不住了,她什么时候做得这么久过?若在平时,她正在提着水满院子跑呢,现在却要她干坐着,她是真的坐不住,不过坐不住也得坐,谁让她今天是新娘子呢?

    不过好奇怪,时间还不算晚,可是门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客人都醉了,那小鹦鹉的丈夫也应该进屋来给小鹦鹉掀盖头了,这实在是静的出奇,小鹦鹉现在好想把自己的盖头掀起来看上一眼,不过这样也太不吉利了,还是等自己未来的丈夫掀开吧,原本就是要等到那么晚的,现在只是静了一点怎么就等不下去了,小鹦鹉不由得自重责备自己,自己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么相夫教子。

    外面好静,好静。

    小鹦鹉也觉得时间过的好慢,好慢。

    小鹦鹉头上盖着盖头,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总之过去了好久,她终于听到了开门声,小鹦鹉不由得坐直起来,等待着她的丈夫把她的盖头掀开。

    可是她的这位丈夫并没有过来掀开她的盖头,而是上来就在她身上点了几下,小鹦鹉似乎知道,这叫点穴,被点住的人似乎就没法动了,她试着动了几下,果然没法动了。

    小鹦鹉似乎明白,她的这位新婚丈夫只怕是认为在这新婚之夜两人都是初次见面,一些事情小鹦鹉不会配合他,小鹦鹉不由得心中暗笑,她笑自己的丈夫真是个呆子,他既然已经和自己拜堂成亲了,自己还会不从了他吗?

    盖头终于掀开了,小鹦鹉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认识新郎!何怀璧!小鹦鹉不由得心中一惊,惊的不是因为自己的丈夫是何怀璧,而是何怀璧那诡异的笑容,这种笑容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新郎对自己的新娘露出的笑容,小鹦鹉又看了看何怀璧的衣服,不是喜服!是一身劲装!

    何怀璧接下来的动作不是喊一句娘子,也不是亲小鹦鹉,而是直接伸手掐住了小鹦鹉的脖子,喊道:“青龙令在哪?”

    小鹦鹉的脖子被他掐的喘不上气,艰难地说道:“我……不知道……啊。”

    何怀璧又露出阴恻恻的笑容,骂道:“小贱货!嘴倒是挺硬的!给我带下去,慢慢审问。”

    何怀璧的话刚刚说完,四周就出现了六个人,这六个人直接把小鹦鹉带到了隔壁一间房子里去,小鹦鹉这才发现,这连喜房都不是,是个刑房,另外一间房间自然就是个牢房。

    漆黑的牢房,潮湿的稻草,偶尔窜来窜去的老鼠和蟑螂,外面还有一些让人胆颤心惊的刑具,这里不是喜房,没有红烛剪纸,没有自己未来的丈夫,有的只是何怀璧那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无论任何人拿女儿家的终生大事来骗人的,都是畜生!禽兽都不如!

    小鹦鹉现在身上还穿着这身凤冠霞帔,她觉得自己这身喜服不知道有多可笑!一个骗局!她现在如果能动,她真想把这身喜服撕得粉碎!她真不想再看见这身衣裳!可是她现在偏偏就是动不了。

    “呜呜呜呜呜……”一滴一滴眼泪从小鹦鹉脸颊留下来,她也不管附近有没有人,她哪有心情去管,这种委屈只怕谁受到了都不会好受,还不如就这样让她去哭吧,哭的撕心裂肺也好,哭的痛不欲生也好,就让她去哭吧,小鹦鹉除了学舌外,最擅长的也就是哭了,可是……可是她哪一次哭得有这么难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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