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皇权与威严不容置疑,顾长安也从未想过要置疑。

    她的耳边一直环绕着大殿里嗡嗡的回声,只听得顾长平在旁边用一种近乎调侃的口吻道:“臣的腿已残了,往后不能再为君分忧。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皇帝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好似眼前的真相并不能令他信服,他还要用自己的眼睛去找寻他想要的答案。

    “爱卿啊,你不能打了,还有顾都尉可以打,一样能为朕分忧。”

    “顾长安无领军之能,不可为一军主帅。”顾长平声音细若蚊蝇,但在这空旷大的大殿却仿佛掷地有声。

    “顾长平!”皇帝的声调陡然拔高,“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顾长安无领军之能?元光十五年,铜壶口大捷;元光十八年,猫耳关大捷;元光十九年,石岭城外歼敌万余人,抢回百石粮食;元光二十一年,白头山一役,大捷;元光二十三年,孤身率前锋一万诱敌深入,其勇可匹男儿,这样,还不可为一军主帅么?”

    “皇上——”顾长平拖着残腿重重叩首,那声闷响也像是砸在顾长安心头,让她禁不住一颤。

    皇帝负手背对着他二人,良久,才无甚情绪地道:“你有罪,失察之罪,朕罚你一年俸禄,引以为戒。又或者……你想要一个欺君之罪么?”

    皇帝的话如同寒冬腊月透骨的寒风,叫人从骨头缝里钻出几分阴冷。

    欺君之罪,如何敢要,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他顾长平能舍命,可怎能让侯府上下一同舍命?

    “臣领罪,是臣一时失察让胡炜有了可乘之机,也给了祁卢趁乱逃脱的机会。”顾长平头顶贴着地面,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道,“臣,叩谢皇上不杀之恩。”

    “靖远侯,日后仍是靖远侯,一切如旧。”皇帝的尾音似乎带出一缕叹息,顾长安恍然间生出一个奇怪的可笑念头,她觉得他们兄妹俩就是跳梁小丑,而皇帝正是那个站在高处冷眼看戏的人。

    “两位爱卿皆有伤在身,朕已传召太医随行回府诊治。”皇帝垂眸看着深深伏在他面前的两人,一再地用切实言语重申着皇权的不容置疑,“顾长宁奉旨在西华门候着,你们可以走了。”

    含章殿外,北风乍起,顾长安眯起眼睛看着西坠的金乌,连勉力站着都觉得疲惫不堪。

    **

    顾长宁压抑多日的情绪在见到顾长平的那一刻蓦地喷发出来,所有的惊慌、痛苦、忧虑都在瞬间从胸肺间挤压着翻涌上来,他想伸手扶住顾长平,却几次都顿住,双脚像是被地上看不见的绳索捆住,让他连半步都挪不动。

    一旁跟来的徐太医见此情形也都忍不住叹息。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谁都会衡量错与对。

    徐太医给顾长平腿上的伤口上了些药膏便坐进另一辆马车,说是详细的还要回到侯府再诊治。

    马车缓缓离开宫城,顾长安倚在软垫上咕咚咚喝了一大壶水,才觉得精神点,看了看仍旧脸色沉郁的顾长平,道:“我以为皇上会褫夺爵位,把咱们全家赶到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去。”

    “你啊……”

    “我来跟她说吧,大哥歇着,”顾长宁打断了正要说话的顾长平,道,“皇上不想百年后落得个诛杀功臣的恶名,这是其一。顾家人留在军中与其他将领多少是个牵制,这是其二。他要用此事让咱们知道,就算顾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命也捏在他手里,所以就不要肖想其他,这是其三。用顾家之事让旁人引以为鉴,杀鸡儆猴,这是其四。其他的,还要我再说下去么?”

    顾长安摇头,还要说什么,林林总总不过四个字,身不由己。

    “原想借胡炜的手让‘靖远侯’独善其身,可皇上还是棋高一着,”顾长安看看顾长平的断腿,“不觉得亏本么?”

    “我察觉到有问题时已经晚了,能做的不过补救二字而已,所幸也不算白费,至少命保住了。如能独善其身,那就是大喜,如不能,也没什么可懊悔的。”顾长平仰面看着马车顶棚上的福寿花纹,道,“人活着就是这么起起伏伏,哪有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那不是人,是神仙。”

    顾长安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顾长平一摆手打断了,“我这腿……往后顾家就靠你和长宁撑着了,从前我盼望你能像爹说的那样喜乐长安,不打仗了就找个人嫁了,过个平平淡淡的日子。现在看着,是不成了。是大哥对不住你,少年时的一时意气害了你一辈子。”

    “我从前怨过你,在关外被人追着打的时候,躺在野湖边快冻死的时候,我都怨你。但后来我又庆幸没长在侯府那一方小天地中,待及笄就等着嫁人,嫁了人相夫教子,如此庸庸碌碌地了却一生。”顾长安挑起嘴角露出个舒心的笑,然后伸个懒腰歪在软垫上,“觉得亏欠我,就待大嫂好点,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顾长平偏头看看她,从鼻子里嗯了声便不说话了。

    顾长平被人抬进侯府,整个靖远侯府乱成了一锅粥。

    顾长安觉得侯府上下的人仿佛都跑动起来,进进出出的全是人影,她实在气力不支,竹染扶着她进屋以后,还没等大夫来给她检查伤势,就倒头睡着了。待叶清池这边连拉带拽地拖着老大夫进门,竹染那边是怎么拍都拍不醒她。

    顾长平院里的情况比顾长安那边热闹得多,家里头的兄弟姊妹平日里不见多走动,这时候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沈氏坐在外间抹眼泪,老夫人沉着脸在一旁端坐,手里拿着早已凉透的茶碗缓缓地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氏被几个妹妹和姨娘围着七嘴八舌地安慰,老夫人在旁边眉心越拧越深,最后把手上的茶碗往方几上重重一放,“咣当”一声吓得旁边几人蓦地闭了嘴。

    “瞧瞧你们这些人,往日不知在哪儿藏着躲着,偏这着急上火的时候来火上浇油,还嫌不够乱是不是?”老夫人目光一转,看着沈氏,“还有你,茹儿,你是长平的夫人,这个时候掉眼泪有什么用?你把眼泪都掉光了,他的腿就能好了?你祖父也是战死沙场,你心里的苦奶奶都知道。可眼下,你得先稳住,往后的许多事,还要你跟长平一同面对。”

    沈氏抽泣地抹掉脸颊上的泪,在老夫人脚边跪下,道:“祖母教训的是,茹儿记住了。”

    说罢,泪珠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滚了几颗,老夫人叹口气,伸手让旁边的丫鬟扶她起来,道:“行了,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们几个,都回去自己房里歇着去吧。茹儿,咱们进去看看长平。”

    顾长安的一条腿彻底废了,徐太医给他上药时候看清被他自己刮下烂肉的那块伤口,手禁不住一抖,看看旁边攥着拳头的顾长宁,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紧皱着眉,没说出口。

    深入骨髓的痛感让顾长平一直清醒着,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老夫人坐在旁边的圆凳上,看着孙儿这样,心尖上疼得一颤一颤的。

    顾长平咬紧牙,一字一字慢慢对老夫人道:“是长平不孝,连累祖母受惊了。”

    “傻话,”老夫人眼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这是早晚的一天,不在你爹,便在你,还能有人忍住不动咱们顾家?人活着就好,别的都是身外事,不打紧。”

    “这往后……重担都压在长安肩上了。”顾长平像是梦呓般地低低道了一句。

    “这丫头的命不好,劳碌受累。可往后如何,你我却都说不好了。”

    老夫人后一句话顾长平听得不大清楚,想再追问却抵不住徐太医方才给喂下那几丸药的药劲,头脑渐昏,眼皮也重的抬不起来了。

    看着顾长平睡下,老夫人这才长叹一声,由丫鬟搀扶着回房去了。

    顾长安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晌午后了,她睁眼跟竹染要了口水喝,然后便没了睡意。竹染扶她坐起来靠在软垫上,顾长安边坐边吸气,浑身骨头都跟打散了重新拼一堆似的,酸痛酸痛。

    “这在牢里住着还不觉得,一出那大牢,身子骨都跟着娇贵起来。”顾长安自嘲地一笑,看看旁边的竹染,“你去把我常看的那几本书拿来。”

    竹染踌躇了一下,说:“大小姐,那位叶先生昨个儿半夜才回去,今儿一大早又过来了,还带了两位客人,这会子都在外间坐着呢。”

    “你这丫头,不早叫醒我。”顾长安说着就掀开被子要下床,竹染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她说:“大夫说了您得静养,不能下地走。”

    “我这么一个好手好脚的人卧在床上见客像什么样子,来,扶我出去吧。”顾长安不由分说把手塞进竹染手里,竹染也不敢把她推回去,只好扶着她站起来,帮她披上外衫,又拢了拢头发。

    叶清池、陌红楼和戴天磊仨人已经在外头坐了好些时候,此时见顾长安出来,除了叶清池,剩下俩人一个忧一个惊,都瞪着眼睛看她。

    顾长安摆摆手,浑不在意地在桌边坐下来,道:“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我就是脸色差点,其他的还都行。”

    陌红楼没好气地看她,“行个屁。”

    戴天磊也是瘪瘪嘴,道:“我看大人您就剩下半条命罢了。”

    顾长安上下打量他一眼,“我没问你你倒说起我来了,你不在军中呆着,跑京城干什么来了?”

    戴天磊哼了声,道:“这可真是六月的雪,窦娥的冤啊。”

    旁边叶清池一笑,去繁从简地将戴天磊如何顺藤摸瓜找到证据,他们又如何找上巡查使的事说了一遍,说罢戴天磊才挺直了腰板得意道:“怎么样,我这就叫不出手则已,出手就一鸣惊人……不过,我们是来跟你辞行的。我得赶紧回营去了,红楼姐不能在京城耽搁。”

    “这么急?”顾长安有点惊讶地看着陌红楼,戴天磊急着回裕州她明白,可陌红楼急什么?

    陌红楼神色间带着点不安,道:“京城于我是个是非之地,如不是为你,我这辈子也不会踏进京城半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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