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青萍之末,那是一种风景,一种自然的美,一种胚胎的律动,一种静谧中微泛涟漪的诗韵。

    然而,大自然不会永远是一首徐志摩唯美的情诗。特别是大风起时,或“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或“谁将浓墨泼长空,压顶乌云揭屋风”!甚而至于,有台风、飓风、龙卷风和海啸,一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摧枯拉朽,肆虐空前!

    大自然产生的“天灾”是够可怕的,它叫你防不胜防、躲不胜躲。而有时人为制造的灾祸却更可怕,它比台风、飓风、龙卷风和海啸来得更猛烈、更肆虐、更残酷、更灭绝人性。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史无前例”的闹剧哄然而起,武冈二中校园气氛骤然紧张。

    6月2日,人民日报全文刊登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贴出的第一张大字报。上行下效,平静的武冈二中校园,也大风起兮云飞扬、山雨欲来风满楼。6月8日,一位教师也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是针对某地理老师的,并无惊世骇俗的重大内容,全是些鸡毛蒜皮捕风捉影的日常小事。这位地理老师是湖南湘乡人,为人倒也厚道,工作也认真负责,硬要“癞子头上抓虱”找问题也不是没有,就是教学时一口湘乡方言,讲不来普通话。比如他说“天上有50万颗星星,有恒星、行星、水星、木星”,听起来就成了“天上有50万个湘乡,有恒乡、行乡、水乡、木乡”;上课时他要同学们坐“端正”,听起来就成了“做当当”……大字报就抓住这些问题,经过集中、提高、上纲、上线,硬说是这位地理老师“反对国家推广普通话,蓄意误人子弟”。

    那天,王耀楚老师正在红楼上高中毕业班的语文课。上着上着,平静的教室里就起了波澜。开始是有同学交头接耳,继而是起了喧哗,最后是临近下课时没等他宣布下课就一窝蜂似地几十个同学争先恐后冲出了教室。

    校园贴出第一张大字报一下子成了爆炸性新闻!井然的教学秩序全打破了,再也上不成课。温文尔雅的师生情谊倏忽为剑拔弩张、揮戈相向所取代。整个校园之内,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平时名气越大的老师大字报越多,从红楼贴到教室墙上,从教室墙上贴到宿舍走廊,从食堂贴到大礼堂,最后贴到老师住房门口乃至书架、床上!

    短短几个月之内,好端端一个传授知识、传承文明的殿堂,就成了遍地“牛鬼蛇神”、“阶级敌人”、“三反分子“的“恐怖世界”。有40多位教师被打成“牛鬼蛇神”遭到大字报围攻;学校图书馆的古今中外名著和原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二分校的在存文物都被扔进两栋教室之间的水池子里破了“四旧”;中山堂前左右相对的两座八角亭也成了“众矢之的”被捣毁并夷为平地……

    据1986年武冈县教委编印的《武冈县教育志》记载:“在运动期间,武冈二中遭受了一场空前未有的浩劫。1966年6月8日,全校贴出了第一张矛头指向教师的大字报。紧接着,在所谓‘工作组’的发动下,武冈二中被作为‘培养修正主义的温床’、‘和平演变的大染缸’、‘牛鬼蛇神的黑窝子’予以‘彻底砸烂’。当时的党支部书记兼校长李咸清、教导主任杨钺以及杨来炳等十余名教师,被污蔑为‘小邓拓’、‘走资派’、‘三反分子’、‘黑帮分子’、‘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而被打击摧残。全校五十五名教师,被投入黑鬼队的有二十四名,被开除公职的十四名,还有邓星田、李传祚、张子铭三名教师和工友朱志韬被迫自杀。一个好端端的学校被搞得七零八落,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党对学校的领导已被取消,校内一切工作完全陷于瘫痪状态,学校财产和校园遭到严重破坏。”

    另据《武冈县教育志》记载,当时全县不少教师备受摧残,现实状况触目惊心,惨不忍睹:“1966年,‘四清’运动后期,邵阳地区社教总团和武冈县运动领导小组,按照省定清理教师队伍‘六条’和‘三十个字’的范围,把各级各类学校的大批教师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和‘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等等,被批斗后,两百多人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家监督改造。有十三人被迫害致死,有四人被诬为‘黑杀团’成员而惨遭杀害,在两派武斗中,有两人被无故枪杀。”

    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有如迅雷不及掩耳。

    善良的人们,在强大无比的“天灾”面前,表现得那么软弱无力、任凭宰割。在更强大无比十倍、百倍的“人祸”面前,就更只能“无力回天”、“听天由命”了。

    王耀楚老师是谨遵人生“四大根本”的。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坚持以健康为本,一年四季,不分晴雨,黎明即起,锻练身体;以学习为本,既关心国家大事,学习政治时事,又认真钻研教学业务,积累教书育人知识经验,还注意向同行学习、向群众学习、向教育对象即学生学习;以道德为本,未做学问先学做人,“千学万学,学做真人;千教万教,教人求真”;以适应为本,学会生存。所以,当大字报铺天盖地席卷校园之时,也很难找到炮轰他的大字报。不是说专事发难的人良心发现,将他额外优惠保护起来,而是一时之间还不知以哪里为突破口,就象《狼和小羊》的寓言故事一样,狼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将小羊吃掉。

    “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混沌岁月,想不挨“扁担”是不可能的。

    在自杀事件接二连三地出现之后,学校运动领导小组决定将大部分老师关进了“牛棚”,王耀楚老师也不例外。当然不是关进农民耕田的那种牛住的棚子,而是有中国特色的“牛鬼蛇神”住的“棚子”。其实也不是“棚子”,就是教室,那种平房教室。反正学校也不上课了,那么多教室空着也是白空着。况且那些教室年年月月用来关学生,如今反其道而行之,用来关关教师,也算是“天地轮回”和“重大发明”。教室里,窗户一律用木板钉死,将学生的课桌拼成一长方形平台,就成了大连铺。教室有前后两扇门,堵掉一扇门,另一扇门口安上戴红袖套的岗哨,24小时日夜轮岗看管,外面再放上巡逻流动哨,跟公安局的看守所也就没有了两样。

    运动的烈火越烧越旺,观点对立的红卫兵组织山头林立,大字报依然铺天盖地。不过找来找去,只发现一张以漫画形式表达批判王耀楚的大字报,而且内容是揭发他与张鸿孝老师关系如何密切,头上同打一把雨伞、下面同穿一条裤子。遗憾的是两人都无什么“辫子”可抓。这确确实实算得上是一个笑话。张鸿孝是1961年从湖南师院数学系毕业分到武冈二中任教,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效果好,又喜欢弹琴唱歌,王耀楚与其志趣相投,又同在一个班级教过课,星期天张鸿孝还带王耀楚去他姨妈家吃过几次饭,两人之间亲如兄弟,确实给人形影不离的感觉,这样十分正常的人际关系,竟然上了大字报,成了揭发批判的矛头所向,难道不是政治笑话吗?后来,学校对立的两大派继续互相指责,互相攻击,最后变成了停课“闹革命”。1967年8月10日,社会上有一个群众组织的部分人员夺取了武冈县人民武装部的枪支弹药。8月13日,城郊农民进城反夺枪支弹药。11月6日,武冈两派群众组织在县城发生武斗,死10人,伤百余人。学校两派群众组织之间的斗争也随之升级,愈演愈烈。

    面对当时错综复杂的形势,一向关心国内外大事的王耀楚老师很快贴出了长达数千字的题为《经过一番思考以后》的大字报,对许多重大问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拥护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反对抢枪,反对武斗,反对打砸抢抄,反对群众斗群众,并认为学校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红卫兵组织都是革命群众组织。从字面上看,实无任何偏颇和不妥之处。大字报末尾,用当时最时尚、最通用的话作了结束语:

    “试看明日之二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无产阶级革命派在毛泽东思想基础上联合起来,胜利一定属于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一定属于无产阶级革命派!”

    大字报贴出不久,就轰动全校,观者如堵。两派群众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有人就在大字报上写下批语:“这是一份反革命宣言书!”“难道明日之二中,会是你反革命分子王耀楚的天下?”

    据《武冈县志》记载:“1968年9月28日,农村和县城刮所谓‘政治台风’,伤害了一批好人。”王耀楚就是其中之一,某些人根据他写的大字报中“试看明日之二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句话,就将他打成“牛鬼蛇神”、反革命分子。校长、教导主任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挨批斗,他要陪批斗,并挂着白底黑字的布牌与学校其他“牛鬼蛇神”在校内监督改造。他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自由,没完没了的“坦白交代”,没完没了的“深刻检讨”,没完没了的“嘲笑唾骂”,没完没了的“监督改造”!他真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智商”和“潜能”,竟然能想出那么多“史无前例”的招数整人!就拿批斗校长、教导主任来说,明明大会批了小会斗了,还非得在教工或学生食堂开餐时再批斗一场不可;明明报纸社论说是“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他们却硬要拿棍子打、鞭子抽,还要当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校长、教导主任!

    说起生吞活剥还真有大活人被活活咬吃了的事儿,不过不是这个省份和县份,但离这也不是太远,往南走也就几百里路程,就是广西地界。被活活咬吃的也是一位教师,乡村女教师。因为脸模儿身段儿长得漂亮,在开批斗会时,有人咬牙切齿恨恨地声讨:“你这条化成美女的蛇,我恨不得咬你的肉剝你的皮抽你的筋!”说完就冲上前去真的咬下女教师一块肉吞吃了。这时领头喊口号的高呼:“咬死她!咬死她!咬死这条美女蛇!”在场的人谁敢不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最革命?一窝蜂似地冲上前去,你一口,他一口,活活地就把这条“美女蛇”给咬吃了。

    王耀楚老师为人处世一向低调,从小就没学会“变脸”的本领,不管是对领导还是对群众,哪怕是对学生、工友,包括对校园附近的农民兄弟、老人和小孩,都是笑容可掬,而且出自内心、发自肺腑。他的爱心更是出了名,学生即使犯了错,也从不当人暴众责骂和羞辱,总是单独找他谈话,又是打比方又是苦口婆心讲道理,既实事求是指出你错在哪里,又告诉你如何知错认错改正错误,还鼓励你正确对待放下包袱勇敢前行。所以,不管何人如何拨弄是非要他的学生血口喷他都是比较困难的。就在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当“牛鬼蛇神”没完没了地陪批斗的岁月里,他也收获到了爱心结出的果实。

    一天深夜,高49班一个戴红卫兵袖套的负责看守监视他的学生特意来到他的窗前,趁没人时轻声对他说:“王老师,还挺得住吗?你不要怕,你没什么问题,千万要挺住哦!”

    这简短而低微的关心的话语,从此时此刻完全可以说是互为“敌人”的对方发出,其份量早已超出了话语的本意!那些佩戴红袖套暂时执行特殊使命看管、监视自己老师的学生中,绝大多数还是心知肚明装着一杆秤的。他们自然也有他们自己的道德标准,深知学生好的品德的培养,是靠老师的言传身教,靠老师高尚的人格品德魅力熏陶形成的。一个人的道德的优劣、人品的高低,平时虽可见其一二,而身处险恶的环境,更是检验其优劣、高低的试金石。回想那大字报铺天盖地、到处是造反的人群、遍地是批斗的会场的情景,学校许多教师受到冲击,遭到残酷批斗,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一些品质低劣的人为了自保,不惜出卖自己的“朋友”,不惜出卖自己的良知。在那人人自危,都想洗清自己以图过关之时,王老师不随大流,没有出卖良知,没有出卖朋友,坚持实事求是;在攸关自己生死时,不攀权、不附势;在别人落难时,不落井下石;同学们有偏激情绪,他一再提醒规劝,要大家认清形势,正确认识自己,正确对待别人。

    “我会的。谢谢你!”他的声音也极低微,但眼神却充满刚毅。他似乎透过眼前肃杀的硝烟,看到了未来中国之希望在萌动。

    大约二十来天后,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过了几天,“没什么问题”的王耀楚老师和同一天被揪斗的青年教师杨逵被宣布“解放”,结束了莫名其妙当“牛鬼蛇神”的艰难岁月。

    “解放”的感觉真好。不要再一天24小时由戴红袖套的学生看管监视了;不要再没完没了地陪批斗、写检讨了;不要再脖子上挂块“牛鬼蛇神”、“黑爪牙”的大黑牌了。但是,学校已非昔日之学校。清理了“阶级队伍”,被“清理出队”的教工都开除遣送回原籍了;学生既无课上又不能升学、招生,早散了伙,“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社会上一些势力强大的群众组织想住进来就住进来。特别是1967年8月10日,县武装部的枪械被抢夺,群众组织有了枪械动辄兵刃相向武斗升级,狼烟四起,风声鹤唳,一时间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大部分老师也都逃离了学校,回家避难去了。这时候,他想起自己的妻室儿女,只是不在身边,而是远在绥宁县武阳山区的六王小学。他思来想去,只有到妻子那儿去暂避一段时光,以确保生命安全。

    从武冈到绥宁武阳,有100多里路程,即先坐汽车到洞口县的竹篙塘,再转车到武阳。但时下到处都搞武斗,武装割据,班车早就停开。而且途经的高沙镇是武冈与洞口两县的分界之地,毓兰镇是洞口与绥宁两县的分界之地,壁垒森严,处处设防。就拿武冈县城来说,都是明碉暗堡,一位弹棉花的师傅背着长长的弹弓从化龙桥上经过,无非是想走街串巷去为妻儿子女挣几个油盐柴米钱,谁料想正在高庙设防的枪手却将他当成武装入侵的“敌人”而数枪毙命,死得好不冤枉!为了安全,王耀楚老师只好选择步行,直接翻越天子山,从武冈直奔绥宁武阳。临行之前,他知道自己居住的平房斗室必遭洗劫,所幸并无值钱之物,唯有一部《鲁迅全集》是托人从上海买的,再加上王力的《古代汉语》等珍贵的学术著作便一起捆扎打包寄放到附近一个叫熊翠元的学生家里。

    这天清早,王耀楚老师就动身步行朝绥宁武阳方向走去。出旱西门不远,便是马家桥。路旁有一家裁缝店,他顺便看了一眼,一位姑娘正在缝衣服。忽然,姑娘停下衣车,高兴地叫道:“王老师!快进屋坐!”原来是高中1966届的学生刘丽华!他对这位学生印象很深,运动初期曾与庾国贞同学合写过一份题为《给5.16战斗团宣传队的一封信》的大字报,观点有些偏激。他看到后曾给两位学生写了一封信,信中批评她俩天真幼稚,并告诫她俩在阶级斗争尖锐复杂的情况下,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遇亊多想想,不要意气用亊,感情用亊。没想到她不仅不记恨,还心存感激,以后处事就成熟多了。当问明老师要走山路去师母那里时,刘丽华说:“从武冈县城至山口桥这条20多里的路我不知走过多少次了,在山口桥居住时曾随母亲上大山采过蕨菜、拔过笋子。要步行去绥宁,需先至山口桥,再从此上山,翻越崇山峻岭才能到达。那条路是古人用青石板铺成的连接毗邻两县的一条捷径,要经过‘五里冲’、‘吊脚楼’、‘七歩石’、‘风雨亭’、‘将军石’、‘白石头’等峻岭栈道才能到达绥宁境地。进入绥宁地界后,还要再走二、三十里,才能到达武阳师母教书的学校。”她还当即要求为王老师当向导,在一旁才15岁的弟弟玉楚也欣然要求陪姐姐前往。王耀楚老师以前都是乘车绕道洞口县去的,并没走过这条山路,待刘丽华主动征得母亲同意后,也就答应下来。于是3人匆忙赶路,直送到绥宁地界,王老师深恐耽误学生姐弟的回程,一再催促,刘丽华和弟弟才依依不舍顺原路返回。那天师生惜别的场景,只有蓝天、白云、栈道、林莽和高高耸立的“将军石”可以作证。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中国湘西南越城岭山脉某无名高地上演的这一幕,将成为永远珍藏于两代人心底的世间亲情的历史浮雕。

    1969年,学校依然没有招生,当教师的依然没有课上。曾经书声琅琅、学子云集的校园,演绎过一番“革文化的命”的大闹剧后,显得越发沉寂和萧条。赧水对岸,东塔附近,武冈师范变成了酒厂,一中成了汽配厂,三中成了轴承厂。二中侥倖得以保留,但也只保全了一个躯壳,一座空空如也、人去楼空、满目疮痍、遍体鳞伤的校园。

    这时又出了一个最时髦的口号,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实际是把没工作岗位的干部、没班上的技术人员、没书教的老师、没书读的学生等等等等一应多余的人通通赶到农村去,去修补地球。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那里天高皇帝远,有山有水有农民有土地,有干不完的农活。你不是说你有知识你有文化么,你不是说你是人才你本事通天么,是骡子是马先牵出去蹓蹓,看看到底分不分得清哪是麦子哪是韭菜,哪是“红杆杆开白花”,哪是“硬就硬如铁,白就白如雪,一天洗三把澡,夜在高楼歇”!

    王耀楚和杨逵老师被分配到大甸公社红联大队司道冲生产队,安排在一位姓赵的女贫下中农家里吃饭,住在门前水田旁边一位姓张的贫下中农家里。这位赵姓女房东的丈夫老张肯定也是位读书人,眼下正在非洲执行援外任务。她的婆婆是一位善良慈祥的老人,大概因为这些缘故,她们对两位老师毫无反感,根本没把他们当坏人看待,言谈之中还流露出几分同情和尊敬,每天劳动之后都能吃上热饭菜。

    至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杨逵老师,王耀楚更是觉得“缘份”非浅。杨老师也算得一位“天才”,不仅长相英俊,而且才华超群。他在武冈二中高中毕业后,没有读大学,破格留校任教。先教俄语,中苏关系恶化后,又改教语文,也是骨干把关教师。特别是人品端正,待人和气,乐于助人,对学生关爱有加。两人白天和农民兄弟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就摆“龙门阵”,谈天说地,十分融洽。这天晚上,他们尽兴而谈,硬是总结出了两人有“十个相同”:同一天被莫名其妙打成“牛鬼蛇神”挂黑牌子;同一天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且同住一户人家;同是学校领导器重的红人;同是学生尊重拥戴的骨干教师;同是推崇“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实在人;同是“宁折勿弯、正道直行”、性格倔强的犟人;同是恪守“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信条的真人;同是实心实意拥护党的领导、忠诚党的教育亊业的人;同是一心报效家乡、报效祖国、报效父老乡亲的知恩图报之人;还都有一位当小学教员、而且在同一天举行了婚礼的贤妻良母式的夫人。末了,两人相视大笑。杨逵说:“我们是不是有点老鼠沿秤钩把自己看得太高了?”王耀楚说:“人贵有志、有精神,今晚的话,权当自勉吧!”说完,一连串哈哈惊得农家小院狗吠鸡啼猫叫不停。

    很快就到了插秧的季节。这些农活王耀楚老师在求学阶段和当教师后都干过,并不陌生。只是他个子高,弓腰的时间长了,就腰疼。但他能克服。而且,大队、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和杨逵老师,没有谁将他们当外人。

    在大队驻队蹲点的,是区里的一位领导。一天,区领导到生产队检查指导,在田埂上招呼:“哪位是二中的王耀楚老师、杨逵老师?”他停下插秧的活计,答道:“我和他就是!”“你们上来一下!”他俩就两腿泥巴上了田埂,问:“领导有事?”领导也没答理,便往前行。他俩就跟着,一直到了村里的小学。学校很简陋,冷冷清清。领导问:“会出黑板报吗?”他俩回答:“会啊。”领导又说:“听说你们劳动锻炼得还算可以,但单纯搞生产还是不够的,还要关心政治,配合区工作组搞好宣传,先把黒板报办起来。要几天时间只管说。”听完吩咐,他俩就从路边板壁上取下粘满脏物污泥的黑板,扛到小溪边泡在水里,扯把青草擦洗干净,然后又扛回去挂在原处。第二天找来粉笔就开始规划排版,一边思考一边书写,有题头图案,有醒目标题,有要闻,有简讯,有短评,还有山歌联唱。全部过程大约两个多小时,一块区驻队工作组主办的黑板报就应运而生了。

    这件事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引起了区领导的关注与重视。

    平时生产队开什么会,他就教大家唱革命歌曲。说也怪,原来不喜欢开会的人,都一反常态,提前到会了!等开完会,已经很晚了,可许多人就是不肯离去,还一个劲地缠着两位老师,要求再教他们一首歌。

    大队有一批业余文艺宣传爱好者,都争着请他们创作、修改、辅导文艺节目,到了开群众大会的时候,就表演节目,热闹异常。

    在下放劳动锻炼的过程中,他们觉得真正和农民群众心心相印、血脉相连起来,把疲劳、痛苦、烦恼丢到了九霄云外。有一次两位老师摆“龙门阵”时,王耀楚对杨逵说:“我本来是读武冈师范的,毕业后又读了湖南师院,对世界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博士的乡村建设理论没有实践的机会,没想到,现在又给我补了这一课。看来,我与晏阳初博士的缘份也不浅!”杨逵说:“你也想得太远了。我们是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是下来劳动锻炼改造的,真真实实还是与大甸、红联、司道冲的农民兄弟和老百姓有缘!”王耀楚说:“是呀是呀,他们没为难我们半点,不批不斗不罚跪不游团,还把我们当人看,当自己人看。这个缘份真是不浅呀!”杨逵说:“何止是不为难?还处处关照咧!当我们后来单独开伙的时候,好多人把刚出园的新鲜蔬菜都送我们了,付钱都不肯收。”

    是呀,心有善念,才能涵容万物;心有愿景,才能纵横天下;心有标尺,才能立处皆真;心有定力,才能厚积薄发。在那世事混沌、黑白颠倒、许多人都觉得痛苦无望的年代,王耀楚老师能和自己的同事、和对自己实施“再教育”的农民兄弟心心相印、配合默契、不忧不患,事事往好处看、往大处想、往细处察、往深处解,实实在在是已经达到了做人、做事的最高境界。

    光阴荏冉。春、夏、秋、冬四时交替,下放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告一段落,划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离别司道冲生产队时,男女老少依依不舍,不少人含泪相送,家住本生产队的大队张书记也老泪纵横,王耀楚和杨逵两个大男子汉眼窝里更是噙满激动、滾烫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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