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烟花三月,草长莺飞,他和她,初初相识。

    那一年,苏子衿正是二八芳龄,美如春花,温婉娴淑,待字闺中,上门说媒的媒公洛绎不绝,差点踏破了苏家的门槛。

    那一年,严子卿年方二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第一次代表严家来江南恰商,见到了临江城有名的美人苏子衿,一见钟情。

    于是,日日相思,天天盼相见。

    那或许是苏子衿生命中最美丽的一个春天。他每天想尽一切办法出门,或者是买些刺绣的丝线,或者是买些胭脂水粉,而她,总会闲适的等在转角的茶肆,双眼炯然,只等看见他盈然的身影,喜悦的笑容就会在脸上迅速绽开,光彩炫目,直逼他的心。

    也许她爱得比他早,而他比她一定陷得深。每时每刻,都期望能和她在一起,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相思已深入骨髓,如影随行。

    苏严两家,对于两人的情愫暗生,也乐见其成。或许,严子卿来江南,本来就带着联姻的目的。老谋深算的苏慕萍,也许心知肚明,只不过做了一个推波助澜的旁观者。

    初夏的风徐徐吹来的时候,严子卿带了丰厚的聘礼,亲自上苏家提亲。苏慕萍还是询问了子衿的意愿,子衿自是千般愿意万般期待。于是,南苏北严,金碧朝南北两大巨贾,正式联姻。

    当年那场婚礼,是开国以来临江城最为盛大和隆重的婚礼。当时的盛况,让无数待字闺中的小公子满怀艳羡和憧憬,至今仍为临江人所津津乐道。

    只不过,富贵繁华如浮云,转眼成空。他和她,终究敌不过时间和世事,再回首,爱已成灰。

    新婚燕尔,也曾甜言蜜语琴瑟和谐。尽管在他进门之前,她在家中已有两个小侍。自小熟读《男戒》的他,从来不曾想过她这一生只有他一个夫郎。他早就做好了嫁入大家族中与妻主的众多夫侍和睦相处的准备。他知道他将面临的是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错综复杂,却毫无畏惧,因为她的爱情,让他心中充满了勇往直前的信心和勇气。

    何况,他是多么幸运,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终身的年代,别家公子成亲前甚至连妻主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而他,竟然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何其有幸?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幸福得从睡梦中笑醒,虔诚的感谢上苍的眷顾。

    苏严联姻,对双方的生意都有拓展和帮助,利益互惠,令苏严两家在南北商界的地位更加稳固。而他,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安宁幸福的过下去,直至终老。他并不知道,严子卿在外恰商,出入青楼酒肆,处处莺歌燕舞,红颜知己无数。和左相府庶出的小公子,也开始眉来眼去情意绵绵。

    成亲后第二年,苏子衿怀上了身孕,满心喜悦。严子卿亦是喜上眉梢,毕竟这是她第一个孩子,有着初为人母的惊喜和兴奋。她又开始像初识那段时间一样,日日陪伴在他身边,极尽体贴和温柔。而他虽然觉得甜蜜幸福,却还是催促她以事业为重,好好打理生意,不要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他身上,耽误了生意。每每这么说的时候,她总会抱着他,眼中满溢的都是柔情蜜意,她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不是不感动的,每夜,她抱着他入睡,她亲吻他的脸和唇,听着她粗重的呼吸,感觉到她身体的燥热,知道她早已燃起了几欲喷薄而出的欲望。只是,她极力克制自己,除了偶尔的亲吻,从来不曾对他有过更进一层的亲密。

    后来,他身子渐重,而生意也不能耽误太久。她的事情和应酬又逐渐多了起来。听说她在万花楼夜夜流连,他心中虽然有轻微的刺痛一晃而过,但理智上还是能谅解她。女子生理上的欲望比男子要强烈,无关情爱,只是身体本能的需要宣泄和释放。因为爱她,所以舍不得她忍受禁欲的难受。不曾怨她,嗔她,怪她。

    再后来,她来看他的时间越来越少。闲言碎语也听过,说她就快娶相府的小公子进门。他神色寂寥的抚着隆起的大肚子,望着窗外落叶飘零,心中萧索如秋。他不相信那些谣言,心中轻嗤,相府公子即使是庶出,怎么可能嫁给一介商贾做侍夫?只是,用什么来解释她陪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他已经怀胎九月,将近临产。

    经历九死一生的阵痛,他终于顺利产下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婴,她看了一眼就面色阴沉的匆匆走了,甚至没有安慰一下刚生完孩子体虚力乏的他。之前对他嘘寒问暖的岳母岳父,也突然换了一张面孔,失望而去。

    他转头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孩子的小脸,嘴角僵硬的往上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本该是新生命降临的喜悦,此刻却是满室凄清,静无人声。身体疲惫得要命,而心却痛得无比清晰。初为人父的喜悦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满心的萧瑟和对未来的茫然。

    难道生了儿子,以前的浓情蜜意就是过眼云烟了吗?还是,人心的改变,从来就深不可测?

    墨沉三个月大的时候,严子卿以平夫之礼迎娶了左相的小公子陈雨笙。苏子衿不笨,他突然明白,严子卿可以对每一个美貌男子产生爱情,也可以娶每一个对严家有助益的男子。她或许爱过他,也或许爱陈雨笙,但她娶他们,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他们身后的家族。

    士农工商,等级深严。商人的社会地位低下,入仕才是最为光耀门楣的选择。所以大凡发了家的商人,都会想方设法让家中出个仕子,或者花巨资捐个官爵。能和官家联姻,尤其是左相这样的达官,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严子卿怎么会不牢牢抓住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陈家以一个庶子,换取严家财富的支持,何乐而不为?

    每一步,都是利益的交换和算计。只是,当初的他太单纯,以为爱,就是一切。

    陈雨笙进门后,成为家中新宠,而他和沉儿,蛰居于严家一角,相依为命。严子卿偶尔也会来看看他和孩子,可是这样的温情,少之又少,如同天地中的微尘,不足以掀起他心底一丝丝的波澜。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这早已失宠的结发之夫,也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平夫虽然不必向正夫行礼,但仍需称他为兄,地位终究教他稍逊。所以,即使他无心相争,即使他蛰伏于一方小天地内平静度日,依旧逃不脱那些污秽阴暗的阴谋算计。

    陈雨笙看似温婉,心计却极为深沉。他柔弱温顺的表象,让苏子衿对他没有嫉恨,也没有猜测和防备。所以到最后,他败得惨烈,也伤得锥心。

    严子卿来看他的时候越来越少,而陈雨笙与他走动得却越来越密。直到有一天,严子卿大怒着一巴掌扇醒了他,他才茫然醒来,看见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身边还有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女人。捉奸在床!他顿时懵了,手忙脚乱的用被子遮住自己裸露的身体,惨白着一张脸,死咬着嘴唇,心中已经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从来没有害人之心,却终是被人算计。千回百转间,他抬眼,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水雾朦胧的看着她,哆嗦着嘴唇道:“子卿,你可相信我?”

    “亲眼所见,让我拿什么相信你?”严子卿面色黑沉,绝情如斯,眼中再也没有当日的温情。

    往事如烟,一吹即散。

    那些温情,那些甜蜜,那些誓言,都只是幻象,转眼成空。

    最后,还是陈雨笙求情,让他没有接受族规沉塘的处罚。因为与苏家的利益还在,严家家主沉吟片刻,终是令众人噤口,罚子衿鞭敕二十,跪祠堂三日。他伏在地上,呆滞的双眼望向地面,耳中是面前那些人遥远的声音,他不听不看不想,心如死灰。眼前这一切多么可笑,什么是非黑白,都是笑话。

    严子卿还是写了休书,因为他犯了七出的奸淫之罪,理当被休。

    他不敢跟母亲说这一切,男子被休回家对娘家也会带来侮辱,何况是以奸淫之罪休离,他怎么敢回苏家?而他,更不能和沉儿分开。两岁大的沉儿,天真可爱,懂事得让人心酸。他不能给他别的什么,能给他的,只有满腔的父爱。

    还是陈雨笙,已是正夫的陈雨笙,依然是那般柔弱娴雅的样子,劝严子卿留下他,以小侍的身份。这样,也算是对苏家有个交待。

    世上终没有不透风的墙,谣言开始满天飞。所有人都在交相称赞陈主夫菩萨心肠,大家风范,而对于苏子衿,则是狠狠吐一口唾沫,骂一句,淫夫。

    他已经不奢望她的偶然回眸,不奢望天道公理,只是想着,好好地陪着沉儿长大。这样就好。

    只是,他还是天真了。陈雨笙怎么会安然放任他这样平静生活?

    夏末的一天,严子卿突然铁青着脸过来,拉过沉儿就走,任沉儿大哭大叫也不放手。他焦急的上前想去拉回沉儿,却被她使劲一把推到了地上,摔得头昏脑胀,半天爬不起来。抢不过她,他只有亦步亦趋,不能让她伤了沉儿分毫。

    来到大厅,岳父岳母早已等在那里。他看着众人森严冷肃的脸,突然觉得内心毫无来由的恐惧不安。严子卿站定,冷然的拿出一把匕首,划过自己的手指,滴下几滴血在桌上盛水的碗中,然后抓过沉儿的小手,用锋利的匕首快速划过沉儿的手指,看着滴入碗中的鲜血,神色严肃而凝重。

    他赶紧上前把咬牙不敢哭泣的沉儿拉进怀里,用嘴吮着他流血的手指。沉儿这才在他怀里呜咽出声:“爹爹,疼!呜呜!”

    所谓滴血认亲,就是认出了沉儿不是她的孩子。看着严子卿愤怒的脸,他突然觉得可笑。不想争辩,这是陈雨笙想要的结果。反正,严子卿也不会相信他,不是吗?

    从纯真无暇到满目沧桑,从青春如酒到心如死灰,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再没有期盼,再没有梦想,再没有爱人的勇气。此生已矣。

    *

    这应该算是子衿的番外吧?呵呵,下一章子佩和若水要见面了,别扭了蛮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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