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模糊糊中,我听到耳畔有人轻唤我的名字,温柔而稍带焦急的嗓音,“雪阳、雪阳……”

    只是一听到“雪阳”这两个字,我反而越发昏沉,再也没有一丝将眼睛睁开的力气,不久便昏睡了过去。我不愿醒来,毕竟魏雪阳已经死了。

    眼前黑黢黢的一片,待我回眸望去,我竟已置身崖边,风冷飕飕地刮着。崖下是一条细窄的峡谷,谷中火光冲天,犹如火龙。峡谷之上是严阵以待的□□手,一排排钢箭已蓄势待发。

    峡谷慌乱的人群里,我一眼便望见了爹爹,他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有些慌张地拉着马缰准备掉转马头,我站在悬崖上疾呼着“爹爹”,可我费尽浑身的力气,却发不了声。

    一切都太晚了,我在悬崖边声嘶力竭却无能为力。霎时间,滚石和钢箭从峡谷两侧如同暴雨一般纷纷落下,厮杀、嚎叫声从峡谷中传来。数百只钢箭朝着爹爹涌去,他前胸后背都中了箭,利箭穿心!爹爹死而难瞑的双目大睁着,再不复从前的安祥。我摊跪在地上,伸出手想去触碰,却遥不可及。嘶喊声瞬间凝滞,万籁寂静。

    忽然,我听见身边传来窸窣的声响,我才发现我身旁浩淼的黑暗里原来立着一个人,我狼狈地抬起头,刘崇明正负手在立我的身侧,冷眸俯瞰着血流成河的峡谷,眉宇间尽是俾睨天下的锋利。

    他是这一切的主使!是他害死了爹爹!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这是我的头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我挣扎着爬起身,欲将他推入崖下同归于尽。可就在那一刻,梦境破碎,就像“啪嗒”一声裂开的冰面。

    我从梦境中醒来,因为方才的惊恐还急喘着气。好在那是一场梦,那只是一场噩梦,我不断安慰自己。可待我沉下心来,才忽然意识到,即使在这梦境之外,爹爹也已经死了。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角滑落,我蓦地睁开双眼,和煦的阳光从雕刻着云龙的直棂窗中漫入,一丝两缕映入我的眸中,而我的身下则是柔软的床榻。

    这是哪儿?我的记忆回到了淑妃罚我跪铁链的那晚,我在暴雨中晕倒,然后隐约中有人将我抱起……

    “雪阳,你醒了?”那声音虽带了些沙哑,却再熟悉不过,它犹如一道惊雷直直将我击中,我不禁浑身一颤。

    我侧过头,刘崇明就坐在离我不到五尺的紫檀大御案前,案上累着成堆的奏折,他手中蘸着朱砂的狼毫细笔还未搁下,才一分神在纸面上晕开一片。

    他的眸中是欣喜难耐的笑意,那种笑容自从从猎宫回来后,我便再也没从他脸上见过了。只是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那么多天翻地覆的剧变,如今再想起当初,于我而言,已如隔世。

    杀了他?方才的恨意又重回我的脑海!可我知道方才是梦境,而如今我却不能。我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单单为天下苍生,我便不能杀他。至少对于他们而言,他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皇帝,他日理万机、勤于政务,甚至连此刻,案牍都不曾离手。

    许是刘崇明见我没反应,他有些意外。只见微微偏了偏头,挤出一个稍带僵硬的笑意,然后突然扶案起身,走到床边。

    我这时才意识到,我如今应是在他的寝宫之内。他为何会突然来救我?他是怎么认出的?我在心中惴惴不安地揣测着。

    他坐在床榻边,低头望着我,带着凉意的指尖抚过我的脸颊,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他纵使柔情满怀,我知道我也不会再去爱他,于情而言,不敢爱也不能爱。只是,我也不能去恨他,于理而言,不应恨也不该恨。我偏过头往内缩了缩,逃避道:“陛下认错人了,奴婢不是她,她已经死了。”

    我意识到我不能在这清霜殿里与他再纠缠下去,我胳膊撑着床榻,正欲起身,却被他忽然握住双肩又按了回去,他凌空地俯在我身上,不容我回避。他皱了皱眉,问我:“雪阳,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他虽有些不悦,却压抑着,仍用他极不擅长的温和语气。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她已经死了!”我稍有些激动,与他对视了片刻,复而低了回去。

    “朕已昨日特地派人揭开了你的棺椁。”他顿了顿,略带压迫地凝视着我,却又刻意放缓了语气,“空的。”

    我倒不曾想他会做的这么绝,终究还是我疏忽了。我搜肠刮肚不知该说什么,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压抑着越发急促的呼吸。

    “朕早已起了疑心,虽有犹豫,却也命人去彻查你的底细,昨日睿王前来,更是让朕怀疑。方才送来的呈报,什么魏雪月……”

    我闭上眼打断,“既然如此,那便请陛下您治奴婢一个欺君之罪吧。没有死绝的魏家余孽,想必您也不会手软?”我扬起唇角朝他冷冷笑了笑,讽刺道。

    我早已死过一回,从此便没有那么畏惧死亡。虽说伴君如伴虎,可我玩火自焚又如何?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我一语既罢,我眼见着他方才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住,他的双眸闪烁着,却迟迟没有应对。从没想到,他这样一个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帝王竟也有这样狼狈无助的时候,我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种得逞的快意。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那声音十分轻,带有些试探的意味。

    “进来!”他撑起身来,朝着殿门负手而立,不悦道。

    “吱呀”一声朱门开启,不一会儿,内殿躬身走进来一个黄门侍郎,小心翼翼地通传道:“皇上,淑妃娘娘已经在外头跪了三个时辰,您见还是不见?”

    “不见。”他极其利落地说出这二字,不带丝毫的犹豫,“你也出去!”

    我本想趁他起身的功夫,从床榻上起来,却发现上次罚跪的伤还未愈,膝盖生疼,完全动弹不得。

    那黄门侍郎连忙告退,他应是见我半坐着,临走前偷偷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便垂眸便退下了。

    他一出去,刘崇明便又坐回我的身侧,好似方才我什么都没有与他说过一般,半征求半强迫地扶着我躺下。我正在脑海中想象着对策,他却忽然将手伸入了被褥,冰冷的触觉传到我的小腿上,我连忙往里一缩,却被他一把握住。

    “你要干什么?”我睁着眼怒道。

    “别动!”他顿了顿,有柔声重复了一遍,“别动,我替你上药……”说着,他将被褥掀开一角,轻轻握住我的小腿,搭在他的膝盖上,然后用指腹沾了药膏涂抹在我的膝盖上。我才发现我半截腿是裸.露在外头的,我越发不安了。

    才上药时,伤口有些刺痛,我没忍住“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似乎比我还紧张,手微微抖了抖,反复问我,“疼么?”

    我笑了笑,“这一切不是拜陛下您所赐么,如今有为何回过头来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他沉默了良久,低声道:“是朕负了你。”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忽然激动道:“让朕补偿你,朕会好好补偿你,好么?”他自己都越说越没了底气。

    补偿?我越发觉得讽刺,“补偿?人死能够复生么?”

    “朕从前一直以为,秉公无私、惩恶扬善,便能做一个好皇帝。可是朕错了……”

    他没有错,我哑口无言。顿时,殿中又归于沉寂。他兀自上着药,我如同活死人一般躺着,一动不动。

    “砰”地一声,是门被砸开的声响,我扭过头一看,是淑妃闯了进来,她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慌张地寻着什么,她见着刘崇明,踉跄地跑了过来,在他跟前跪下,梨花带雨地哭诉道:“皇上您果真在这儿,臣妾……”

    “滚!”

    她惊愕地抬眸,我的眼神却不料与她撞了个正着,她愈发错愕,花容失色地望了望我,然后目光停留在刘崇明替我上药的腿上。她看着看着,忽然颤抖着瞠目质问我:“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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