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天气终于回暖,连着出了几日的大太阳。不过,这一暖和,便也容易出汗。宫人身上是完全不许有丝毫汗味的,因此衣服换得也更勤快,送过来的衣物翻了一番。黄昏的时候,我还和几个罪婢在池边洗着成堆的衣物。

    忽然青梨走到我身边,对着我“诶!”的一声。这青梨是方姑姑的外甥女,入宫有些年数了,只是不知是性情的缘故,还是旁的,一直没摸着什么门道,还留在这掖庭中做粗使宫婢。不过最近有听到青梨在四处跟人炫耀,说方姑姑已经托了上头的哪位姑姑,不久就要将她调到俸利、赏赐最为丰厚的昭阳殿去了。只是听她说了好些时日,也不见下文,恐怕也是悬而未决。

    青梨虽然一直待在掖庭,可却是方姑姑的亲外甥女,大家都畏惧方姑姑,也连带着也都敬这青梨三分。青梨在这掖庭是跋扈惯了的,我也不敢招惹她,可不知怎的,她却总喜欢找我的麻烦。

    青梨每次找我,便是有事要差遣了,我想着今晚上怕是又难得消停了。可我不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抬起头来,轻言细语地问她:“姐姐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青梨翻了一个白眼,颐指气使道:“我上午送过来那件袖口绣着水仙花的外衣你可得给我洗好炕好了,我明日清晨便过来取,若是你耽误了我的好事,仔细你的皮。”那语气生硬而高傲。

    “好!”我温顺地点了点头,然后低过头去继续洗衣。相比之下,宫婢要比罪婢清闲的多,这掖庭的宫婢虽然干的是些粗活,逢年过节也少了些赏赐,但却不用提心吊胆地时刻在主子身边伺候或是值夜,也多了分自在。只不过俸银赏赐是实在的,可那自在不是谁都能体味。

    这时候,宫婢们已在偏殿喝完晚上的粥,三两成群地在庭落里闲聊。毕竟今日春风微拂,天边彤云如烧,暮色是那样的好。

    银枝和另外几名宫婢站在我身边的花架子底下,青梨则靠坐在她们身边的红漆木栏杆上,半翘着腿。

    银枝语气中满是艳羡,谄媚道:“青梨呀,你可真是命好,有姨母照拂着,明日又能去飞霜殿送衣。”飞霜殿是刘崇明的寝宫,只是我知道,掖庭的宫人只需将衣物交与殿门前的宫人,根本是入不了内的。

    说着她们开始议论起刘崇明来,从容貌到性情。先说某某曾在哪座殿前撞见过一次,伏跪时偷偷瞟了一眼。不过形容起来,尽是些眉疏目朗、气度不凡之类模棱两可、置之皆准的词藻。只是说起刘崇明的性情时,倒是犹豫了再三才斟酌出用词,我听得出阖宫上下都畏惧他。也是,一个即位不久便大开杀伐血洗朝政的君王,谁不怕呢?她们喋喋地说着,我木木地听着。

    “诶,你说皇上会不会一眼便瞧上了我,让我做他的嫔妃啊!”春梨拉长的语调,虽说是半开着玩笑,可语气中难掩骄矜之色,像是已然成了高高在上的贵人。

    “这还真说不准啊,毕竟姐姐你长得这般出挑,说不准皇上真就一眼看上姐姐了。苟富贵,莫相忘啊!”这些宫婢们连忙笑着奉承道。

    青梨意犹未尽,接着道:“虽说我只是宫婢出身,可那李贤妃曾经不也是人家的婢女么,如今不也照样成了妃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一说到沁儿,连忙有人低声提醒,“还是小声些吧,若是被听去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如今这贤妃娘娘正得宠呢,指不定那日便是皇后了。”

    青梨听罢,不屑道:“你知道什么?皇后?李贤妃一时怕也难得爬上那皇后的位子。后位估摸着还要再空上许多年。”

    “怎么?”

    “你难道不曾听说皇上与曾经的太子妃娘娘伉俪情深么?太子妃当时还身怀六甲,却忽然暴毙了。可想而知,皇上心里还是没忘了她,那位子明摆着是替她留着的!”

    她话音一落,满庭宫婢叹了一声,然后开始称赞青梨消息灵通。可我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我死了,他怕是也对我恨之入骨吧。

    “还有一桩事,你们知道么?”青梨挑了挑眉,得意道:“你们可听说过魏良娣?”

    “可是宣德侯府那一位?”

    “正是,有趣的是,如今这李贤妃就是曾经魏良娣的婢女。我听其他殿里的宫人讲,那魏良娣生性善妒,见不得太子妃有孕在身,便三番五次地设计陷害,最终太子殿下一怒之下竟将她处死了!”

    “她死了倒好,若是活着眼见着魏家败落,怕比死了还难受。”有人附和道。

    “还不是么?若是当初皇上没有将她处死,估计这会子也和废后一样在冷宫里待着吧。皇上对魏家这般下狠手,想必对她也没有什么情分,从前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如今魏家一倒,这戏也用不着做了!”

    逢场作戏?我不禁浑身一颤。当初的我不曾经历过什么,他三言两语几个眼神便足以撩拨我的心思。而我也竟傻傻地为了他与姑母为敌。

    我手一松,手中衣物“啪”地一声掉入水中,水花四溅,弄出了不小的声响。青梨回过头来,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讽刺道:“我们虽只是宫婢,却也好过她们,别说面圣,怕是一辈子都死在这了。”

    青梨正说着,只见那些宫婢忽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站立不安。青梨也倏地神色一变,从那红漆栏杆上慌忙地下来。然后有些手忙脚乱地与其余宫婢一起服帖地屈膝福身道:“见过姑姑。”

    我还以为是方姑姑来了,可见今日这架势却格外地隆重。我侧过头,才发现来者竟然是皇祖母宫中的女官福枝。通常来掖庭传旨的都是些末等宫女,而福枝姑姑是皇祖母身边的品阶最高的女官,比方姑姑高上四阶还不止,在这宫里的分量不言而喻。我才注意到,福枝身后就跟着方姑姑,她此刻看上去畏手畏脚的,十分不自在,只得殷勤道:“姑姑亲临掖庭,掖庭蓬荜生辉,小的不胜荣幸。只是不知您前来有何贵干?小的好帮着您张罗。”

    我见着福枝姑姑,心里又惊又喜,莫非皇祖母的病好些了?只是方姑姑在这,我不敢贸然开口。只见福枝没有理会那些她,兀自四处张望打量着。当她的视线扫过我时,微垂的脸上忽然扬起笑意来,她连忙上前一步,弯腰握住我的手道:“可算找着您了。”然后俯下身来轻声耳语,“太皇太后此刻就在慈和宫中等您呢。”

    我的腿尊久了有些麻,福枝连忙扶着我起身。方姑姑和一众宫人站在一旁目瞪口呆,青梨更是惊得脸色青白,连气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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