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有好几日闭门不出而荣娘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始终没有消息。我隐隐有些不安。

    终于,刚过完冬至,年底下的一个黄昏,我正在用晚膳,这些天来我都食欲不振。我吩咐厨房熬了一碗清淡的冰糖银耳汤。可才喝了两口,忽然从殿外慌慌张张走进来一个宫娥,“娘娘,不好了,太子妃娘娘方才受了惊吓,动了胎气,腹痛不止。”

    我虽不过问东宫其他事宜,可我却让人时刻留心着淳懿公主腹中的孩子。既然已经向霍时徽许了诺,便要尽可能地做到,虽说不能不出丝毫闪失,但能防的暗箭我得替她挡着。

    “惊吓?”我放下手中的调羹,问道:“淳懿公主在东宫里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受到惊吓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宫娥的脸色由白转青,额上出着虚汗,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方才太子妃娘娘用过晚膳后,去琴湖边散步时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了?”

    “湖底下沉着一具尸首!”

    我心里“咯噔”一声,大概猜着些什么了,我问她,“捞上来了么?”这些天外头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雪,湖面上接着薄薄一层冰,冬天不比酷暑,尸首应该不会腐烂,容貌应是可以辨认的。

    “已差人去捞了,虽然离湖边近,可那尸首不知缠着湖里的什么了,捞了许久都没捞上来。有人说是怨气太重,东宫里出了这么桩事,倒真是瘆的慌。”

    “可报呈大理寺了?”

    那宫婢摇了摇头,“太子殿下今日入宫至今未回,底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待殿下回东宫之后再做处断。”

    现下清霜殿和琴湖畔两头都断成了两摊烂泥,虽然我也想去湖畔看实些,毕竟荣娘是我从侯府带来的,对我忠心耿耿,日夜在我身边伺候了我那么久。可出于礼节,我先得先去清霜殿一趟,而且我也着实担心淳懿公主和她腹中的孩子。

    刘崇明入宫还没回来,虽然我已和他不再相关,可能还是不见面的好,所以我想正好可以趁着他不在东宫的空隙。

    待我出暖芙殿的时候,天色已向晚。我坐在轿辇上,经过琴湖时,我见着湖畔边围了许多人,一盏一盏晕着橙红的宫灯在风中明灭,像极了夜空中低垂的星子。

    我到清霜殿的时候,太医刚好从内殿退出,我连忙向他们打探,他们说淳懿公主只是受了惊,稍稍动了些胎气,喝几幅安胎药稳一稳,应无大碍。

    我让宫婢通传了一声,然后走入内殿。淳懿公主半躺在床上,宫婢正在伺候她喝药。只见她面色惨白,不知是嫌那药苦还是腹痛不止,眉头紧皱着。她见我来了,摆了摆手让在一旁侍药的宫娥退下,然后转过头来,对我道:“好妹妹,你可算过来了。”她这话不像是埋怨,倒真像是在盼着我过来。

    她朝我挥手,我连忙走上前去,宫娥搬来一条绣墩,让我在她床边坐下。

    淳懿公主伸手握住我的指尖,她的手心冰凉,“妹妹,你去看了么?今天,我的魂都快被她吓散了。我晚膳后在琴湖边散步时,忽然看见湖里有一团缠着的黑影,我还想着这大冬天的哪来的水藻,心里头觉得奇怪便多瞧了几眼,谁曾想那竟是死人的头发!”说着,她抓着我的手猛地一紧,指甲深深陷入我的肉里。我见她情绪还不稳定,只得先忍着疼不敢动弹。

    “这东宫里怎么还会有死人呢?”她忽然哽咽起来,我想她在这么说下去,反而还不利她休养。

    我伸手将她的手覆住,试着把它焐热,“公主是有福之人,自有天佑,安心调养便好。”说罢,我便将扶着淳懿公主躺下,我不打算在这清霜殿里待太久,一来她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二来天色已晚,我怕他下朝回来与我遇着,还是不要见的好。

    可我刚转过身,殿外便传来黄门尖利的通传,“太子殿下驾到!”

    我进退两难,愣在原地。两个黄门弯着腰推开槅扇,刘崇明掀帘而入,他的朝服还未换下,戴远游冠,穿红衫单衣,白裙、短袄,皮带金带钩,佩双瑜玉。几日不见,他又变回了那个尊贵显赫的东宫太子,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天家的威严。

    在他进殿的那一刹,他和我的目光不期而遇,可就在同一瞬,他的眼神忽地飘远,没有一丝波澜。而我也微微偏过头,故意不去看他。他直接阔步从我身边走过,视若无睹。两不相欠,他果真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我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意。

    “疏月,你还好么?”我没有回头,只听见身后他柔声对她道。我忽然庆幸,庆幸我当初喝得烂醉,鼓足勇气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是太子,日后的天子,君王之爱,本就是雨露均沾,又能有多少我想要的真情呢?

    “殿下,臣妾真的好怕……”淳懿公主忽然娇声抽泣起来,“不过臣妾更怕腹中的骨肉……”

    “不会有事的。”他轻声安慰道,说着他又起身吩咐黄门传话,“还没有捞出来?竟让污秽在东宫留了这么久?他们那些个办事不利的,明日便去领板子!”

    “唯。”小黄门颤颤巍巍地应声。

    我想赶在黄门传话之前去琴湖畔看一眼,我连忙向淳懿公主请辞。

    淳懿公主先是满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刘崇明一眼。刘崇明坐在床榻边紧搂着她,眼眸始终都没抬起过。淳懿公主好似明白了什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吩咐宫人送我出殿。

    我急匆匆地让宫人将轿辇抬至琴湖。东宫里的五六个侍卫正吆喝着,“一、二、三,起!”那具尸首连同着三块大石一同被捞了出来。我连忙下辇,欲往湖边走。几个侍卫连忙将我拦了下来,“良娣娘娘请回,卑职担心这污秽会对娘娘不利。”

    “让开!”我一把将他拦在我的跟前的手甩开,快步向那湖边跑去,侍卫们看我心意已决,没人再敢拦我。

    我最终在离那尸首还有一丈的地方停下,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多么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巧合,可是在我的心里却又早有判断,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我接过宫人手中的六角风灯,一步一步朝她走去。我提灯一看,真的是荣娘。她的脸上是死人的惨白,头发湿乎乎地黏在两颊。最骇人的是她那双圆睁着的眼,死不瞑目的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的怨恨?

    我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抚过她的眼,替她阖上。

    我脑海中浮现起与荣娘朝夕相处的画面来,梳洗更衣、用膳熏香,我的每一件事都是她帮我打点的。细致如她、聪慧如她、精神如她,虽然我知道她在深宫待了三十年,不能彻彻底底地算作一个好人,可是她对我忠心耿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这样一个下场!

    荣娘死不瞑目,因此我不会相信她是自己不慎跌落湖中溺亡的,究竟是谁害死了她?我要为她讨回公道。

    琴湖之上一片漆黑,东宫的重门广院就着灯火倒映在泛着微澜的湖水里。

    荣娘处事圆通,宫里宫外人缘极好,又无仇无怨的,我实在想不出谁会去害她。

    我的记忆最终停滞在我入宫的那天,我从姑母的霜花殿回东宫,在路上偶遇了庄妃娘娘,她忽然一把抓住荣娘的手,说她是虢采女身边的宫人。这是唯一让我疑惑的地方,只是,庄妃如今也已经没了。

    细思恐极,我心里突然有些发慌,这件事究竟和虢采女有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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