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都是老师不好,老师向你道歉。”“不,老师,”我含着眼泪摇头,“都是我的错,我该跟您道歉才对。我不该跟您说那些混账话,伤了您的心。”我不需要子谦道歉,我觉得那样会使我们之间疏离。我知道,我们早都不怪彼此了。只不过,我需要一个理由,他需要一个台阶。“那天,弄疼你了吧?”子谦笑了,问我。我低下头,说:“没有,只是很生气。”子谦仰起头笑:“对,平白无故挨那么一下,谁能不生气……”“不是这个,”我打断子谦的话,“我不是为了这个生气。我生气的是,您为什么让我不要管您。您都管着我,凭什么还不让我管着您。”子谦突然不说话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寂,这沉寂比以往任何一次沉寂都显得沉重,不是修辞意义上的沉重,而是真的像此刻的氛围压着我,压得我喘不过起来一样。“说到底,还是老师的错,”子谦打破了沉寂,“老师向你道歉……”“不,您不用……”我不想让子谦给我道歉。子谦却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接着说:“你是一片真心为我,我却偏偏要跟你发脾气,我还说你不懂事儿,我才是真的不懂事儿!”子谦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想被拎在半空中一样。每次争吵过后,子谦都把他的愤怒描述得云淡风轻,好像从来不需要理由,他的暴怒都可以归结为坏脾气。

    “那,我今晚可以跟您回去吗?”我试探性地问他。子谦笑着点点头:“钥匙都给你了,还用问我?”这句话让我感到温暖,有时候钥匙象征的不仅仅是一种所有权,更是一份坚定的承诺。这份承诺,比他讲多少你侬我侬的海誓山盟都让我觉得踏实。毫无征兆地,我展开双臂,环住了子谦的脖子。子谦刚开始还只是撑着桌子,后来终于也伸出双手环住了我的腰。“好了,好了,”子谦拍着我的后背,“有话晚上回去说,别这样。学生看见了,会笑的。”

    晚自习下后,我果然看见子谦的车停在校园里,子谦闲散地倚在车上。看见我出来,子谦微笑着绕到车的另一边,拉开副驾座的门。我心安理得地坐上去,就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我和他各自系上安全带,他一踩油门,车子开出了校门。“我说,你生气归生气,走就走,怎么还把钥匙留下了。那天那么晚了,我本来想下来追你,结果一出来就看到你把钥匙扔下了。你这么决绝,分明就是誓不两立的意思,让我再怎么跟你道歉?”“我就是不懂事儿,”我强忍着眼泪,“您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的声音突然有点哽咽。我怕子谦察觉,不敢再说一句话。可是子谦已经察觉了,他一只手按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我的头发上摩挲:“我开玩笑的,又惹你不开心了?”我使劲摇头,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觉得,这些日子里,我们彼此都太委屈。不管是我还是他,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所谓无情折磨着对方,同时何尝不是折磨自己?“饿不饿,老师带你去吃点儿东西再回去?”我知道子谦饿了才会发此一问,如果此刻我拒绝他定会认为我困了想休息而带我回家。所以,我笑着点了点头。“那,我们去吃点儿什么?”“老师决定就好!”这段熟悉的对话又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我们好像真的回到了没有争吵的日子。“安芷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已经二十三岁了,你应该学着顾念他,而不是让他顾念你。”

    十点多的冬日,街道的店铺早已打烊了。子谦开车绕了好远,才终于找到了一家小餐馆。店里很暖和,可能是因为灯光是暖黄色。这家店很小,只有四张桌子。可是每一张桌子都铺着干净的鹅黄色的桌布,桌子中间还摆着一个玻璃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朵白色百合。我和子谦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子谦笑着点餐,他依然可以流利地念出我喜欢的食物。“老师,别点太多。”我拦着他。店主笑了:“您学生?”子谦含笑看着我,半晌才开口:“我闺女。孩子刚下自习,说饿了,我带她出来吃点东西。”突然话锋一转:“我说,出了学校能别这样叫了吗?知道的你爸是你班主任,不知道的以为你不要我这爸了。”我愣住了,竟无言以对。店主笑着走开了。我小声问他:“干嘛不承认我是你学生。”子谦靠近我,小声说:“哪儿不承认了?说你是我闺女,名正言顺,也显得亲切!”店主把子谦刚刚点的东西端了上来,我本不饿,只略微动了一点。看着子谦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知道只要我已撂下筷子他也就不吃了。所以,我故意把吃饭的速度放到最慢,刻意去等子谦。我慢慢地把筷子送到嘴边,轻轻活动牙齿把食物磨烂。他口中的闺女,亲切倒是次要,最重要的便是那样我们在一起才可以名正言顺。我可以不在乎是不是名正言顺,可是子谦不能。他有他的顾虑,他有他的清高,他不能忍受世俗的诟病。也正为此,他才默默地咽下了多少泪水。现在,只有我才了解这个呼风唤雨的尹老师。那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他的孤单,成全他的骄傲,保护他的顾虑,如果有机会,还要抚平他的伤痛。

    “在想什么?”子谦问我。我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摇着头:“没有!”我这才发现,桌上的食物已被子谦吃完了。“饱了吗?”子谦问我,“我看你一共也没吃几口。”我笑着点头:“饱了,我们回去吧。”路上,我像子谦平时嘱咐我一样嘱咐子谦:“以后别不吃下午饭了,晚上吃东西对身体不好。”子谦一愣:“谁说我没吃下午饭了。”我指着他的鼻尖,笑着说:“还想骗我?您吃没吃饭您自己知道,用不着谁说。您吃也罢,没吃也罢,只不过白嘱咐您一句。就像上学时您跟我们说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子谦笑着握住我的指头:“你个小孩子还教育起你老师来了,没大没小!行啊你,念了几年书别的没学到,倒是学得牙尖嘴利的。”这样的争论让我觉得温暖而不压抑。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通过这样的互相反驳让气氛活跃起来。可是这仅仅限于他高兴的时候,如果他生气的时候我有一丝不顺着他的意思,他的暴跳如雷就是他威胁我的最好砝码。虽然最好我们总是会顺理成章地和好,可是争吵过后和好之前的这段日子是水深火热的。我们的生活总是无限争吵,又无限和好,似乎这才是生活的意义。

    我和子谦就这样波澜不惊地重归于好,我们的日子又回到了风吹縠纹平的岁月。失去过一次才知道,拥有是多么可贵,平静是多么重要。那些日子,子谦陪着庄姜和小洁的时间远远多于陪着我的时间。我也并不抱怨什么,毕竟,每次夜阑人定初的安宁与幽静,总是我和他分享。

    每天午饭的时间,我总是赖在子谦的办公室,美其名曰陪子谦,殊不知是我要子谦陪我。子谦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冲了进来,子谦接起电话:“您好!”手机的隔音效果很好,我并不能听到对方讲了什么,我只能听到子谦那些不成章的话:“谭……是,我是!”“什么,您是说小洁吗?”“好好好,我马上过来!”“您去哪儿?”我问子谦,子谦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幼儿园的老师打电话来说,小洁在幼儿园打架了,要我过去一趟。”“我跟您去!”我顾不得细问,踩着子谦的脚步跟了出去,子谦也并不拒绝。我跟着子谦上了车,一路上子谦把车开得很快,快到我有些害怕。我一只手紧紧握住安全带,另一只手重重地扶着子谦的肩膀,想把我的力量传给他。

    终于到了幼儿园,子谦走得很快,我挽着他的手臂,小跑着才能追上他。子谦推开办公室的门,小洁和一个男孩子垂着头站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身边。女子坐在办公桌旁,应该是老师了。那个小男孩的嘴角有一块小小的淤青,男孩儿的身后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看样子是男孩儿的父亲。

    “小洁……”子谦疾步向小洁走去,伸出的手还不及碰到小洁的肩膀,那个男人就一拳打在了子谦的脸上,子谦被他按倒,我丝毫不过脑子,在男人第二拳落下来的前一秒,伏在了子谦身上。可是子谦却搂着我一翻身,恰好把我护在身下,那一拳又不偏不倚地落在子谦的后背上。“好了,”那位老师模样的女子拦住男人,“这儿是学校,是个斯文的地方,您动辄就打人,给孩子造成什么影响!”男人松开子谦,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气不过,你看我儿子,可不就是他儿子打的吗?小谭是吧,对不住了!”我扶着子谦艰难地站起来,子谦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我看着平时风流儒雅的子谦这般遭人侮辱,顿时怒火中烧:“对不起就完了?您怎么这么不讲理,也没问清是谁的错就动手……”“这有你什么事?”男人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的话,“你还教育起老子来了。”“芷汀……”我知道子谦试图拦我,可是我不能让他这样白白被人欺负。我从来都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教育您我倒是不敢,我不过就事论事。我倒算不得什么,可就算是遇上路人打架我也还劝劝呢。您有理您就讲,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如果真是我们的孩子真的错了,我们让孩子道歉就是了。孩子的事情,就应该在孩子们之间解决。您把事情闹这么大,有什么好处?这位老师倒是个明白人,人家说得对,这儿是个斯文的地方,您动辄就打人,就算您孩子再有理,遇上您这样儿的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孩子也没理了。”“你……”男人用手指指着我,我反而不怕他:“怎么着,您还想打我?觉得打了我老……爸还不够是吧?”我的脸颊上有一丝燥热拂过,也许是由于我刚刚对子谦的称呼。我顾不了那么多,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男人看到我的样子便泄了气,低眉顺眼对子谦说:“我看谭先生也是斯文人,我今天看您儿子打了我儿子,气不过才打了您。文话儿我也不会讲,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看在我也是心疼儿子的份儿上……”说着就要给子谦鞠躬,子谦连忙扶住:“哪里的话,这孩子没大没小,您别跟她一般见识。”男人对着我赔笑:“没有,小姑娘教训的是!”我还要说点儿什么,子谦却按住我的肩膀,示意我息事宁人。

    “小洁,”子谦蹲下身子,小洁把头垂在胸前,“也许这两天你心情不好,也许这个小朋友口不择言戳了你的痛处。但是啊,动手打人,再怎么说都是不对的。你要是不同意他的意见,或者他要是伤害了你,你可以跟他坐下来慢慢谈谈。咱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儿,叫‘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小洁是小君子对不对?你跟他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好不好?”小洁听话地点点头:“爸爸,那我已经跟别人打架了,我还算君子吗?”子谦笑:“当然了,因为中国还有句老话儿叫‘君子不贰过’。只要小洁知错能改,戒了下次,还是小君子呢。”小洁很听子谦的话,毕恭毕敬地对那个受伤的小男孩儿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不该打你!”那个小男孩牵起小洁的手:“没关系,其实我做得也不对,我不应该那样说你,我也向你道歉。”子谦满意地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嘛,真乖!”我看着子谦嘴角残留的血迹,心里也在不断地滴血,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子谦似乎看出了我满眼含泪,搂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着对我摇摇头,示意他没有事。可是他越是这样避重就轻,我的心就越疼,眼泪也就越有夺眶而出的冲动。

    “哎呀,你看看,谭先生才是真的深明大义,”男人笑着恭维子谦,“刚刚实在是对不住,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不等子谦回答,我没好气地回他:“我们可不敢……”“芷汀!”不等我说完,子谦不由分说地打断我的话,向男人赔笑:“不麻烦了,这孩子年龄小不懂事儿,您别见怪。”我看不过子谦被人欺负还不还口,明明是一心为了子谦好,他还总是强调我不懂事没大没小。一时气不过,我甩开子谦搂着我的手,拂袖而去。

    “孩子,你等等!”子谦果然追了出来。我赌气,索性不理子谦。“芷汀,芷汀……”我知道子谦一定可以追上我,因为我走得并不快,而且子谦身高腿长,平时走路就不慢。可是,子谦好像没那么轻易就追上我。他是故意的吗?“安芷汀!”这三个字就像魔咒一般封印了我的双腿,以至于我连一步都迈不出去。每次子谦真的生气的时候才会叫我的全名,这样才可以显示出我们之间的疏离。回忆起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我心下有些后悔,如果子谦以此为契机暴怒,我又该怎么办?思量间子谦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他一只手死死扣住我的手腕,什么话也不说,拖着我上了车。

    “我又哪儿得罪您了?”眼泪就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子谦的眼角漏出了笑意,说:“这话该我问你吧?”看到子谦没有真的生气,我的心放下了一半,也因此得了势:“我是为您好!”我肆意哭闹,因为我心下断定了子谦一定会拿出他的温存来安慰我。“我知道,孩子,”果然不出我所料,子谦的指尖温柔地抹在我眼泪流过的地方,“你怕老师吃亏。那人也是护犊心切,你说他两句出出气就罢了,怎么还得理不饶人了呢?”我看着子谦嘴角的伤:“他凭什么打您?”子谦继续笑着安抚:“子债父偿呗。我现在是小洁认定的‘父亲’,我儿子打了人家儿子,人家不打我才怪呢!”子谦突然笑得更厉害了,“你刚刚说我是你什么?”我知道他是指我说他是我爸,我的脸一红,故意躲开了这个话题:“我真的看不过他欺负您,您还不让我保护您!”子谦把目光投向窗外:“我都舍不得打你,怎么能让别人动你?”这句话触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的鼻子一酸,环住子谦的腰,把脸贴在子谦的胸口上。子谦比四五个月前我搂他的时候更瘦了,我可以很轻易地把两只手扣在一起。“我说,您年纪轻轻突然冒出那么大一孩子,您冤不冤呐?”说出这话我就后悔了,其实子谦比庄姜年龄还大,只不过子谦一直单身,才在我记忆中留下了那个始终二十八岁的样子,“您能不能别管那孩子的闲事儿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怎么能这么说呢?”子谦毫无症状地抬高了声音,“那孩子怪可怜的,你怎么不想想,如果当初我也不管你……”子谦突然顿住了,我一抬头,子谦的眼睛里有些亮亮的东西。我的心在这一刻融化了,为了子谦的善良,也为了他陪我的那段艰难的岁月。“我就是,”我故意使自己显得平静,“我就是不想让您受委屈。”可是眼泪还是和话音一起落下。子谦的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肩膀,声音里满是温存:“不委屈,只要有芷汀为老师打抱不平,老师怎么样都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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