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我除了应聘当老师之外,还干了两件事情。其一,我用当年卖房子的钱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不大的住宅,两室两厅。其中一个房间被我布置成了子谦喜欢的茉莉色——那是我留给子谦的。我不能总是赖在子谦家不走,毕竟这世上人多口杂,我不想给子谦找这些不必要的麻烦。学校离家里只隔一条窄街,我把家门钥匙留给了子谦,自己重新配了一把。每天下午不忙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回来,我做饭给子谦吃,就不用天天去食堂挤了。晚上下课以后,我和子谦就可以回来住,这样早上就可以多睡一会儿了。我说过,等我回来教书,我就要好好照顾子谦,来偿还这些年他为我担的心,也来补偿这些年他为我遭的罪。

    另一件事,我是瞒着子谦悄悄进行的。趁着子谦睡着的时候,我暗暗地拨通了魏伊书的电话——电话号码自然是子谦那里偷来的。电话“嘟嘟”的响了两声,一个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您好!”我怕吵醒子谦,刻意压低了声音:“喂伊书,是我,你师姐!”“哦,芷汀姐姐!我真是想死你了!”电话那头的魏伊书惊叫一声,震得我耳膜发痛。我怕子谦会醒来,赶紧切入正题:“是这样,伊书,你能不能把你们班的同学都叫回来?”电话那头的魏伊书顿了顿:“应该可以,怎么了师姐?”“尹老师想见你们!”“我们也想尹老师了!”魏伊书的声音有些呜咽。我安慰了她几句,又嘱咐道:“你准备好之后直接给尹老师发短信,就说你们想他了,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啊!你听话,师姐给你买糖吃。”“放心吧师姐,尹老师一定不会知道的!”

    放下电话后的几天,我突然变得坐立难安。我开始担心,子谦会不会又为我的自作主张而生气。和他相处这么久,我反而越来越看不透他了。我不敢确定我做的一定是对的,虽然在我看到他生气之前会百分之百地肯定它的正确性。子谦在讲台上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在生活中确实很不可理喻。我不知道他还经历了多少我所不知道的变故,不过光是我知道的这些就足以让我对他同情到心疼。对于子谦,凡是他不愿提及的,我都不会去问。不是刻意尊重,而是我对子谦的一切都没有好奇心,一点都没有。我觉得,现在的子谦正是最完美的。当他告诉我一件关于他的事情,我便会受宠若惊,然后淡然地选择忘却。

    两天之后,子谦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让他看过之后热泪盈眶的短信。“怎么了老师?”我假装若无其事,像往常一样对子谦表示关心。子谦偏过头去没有回答,而是把手机丢到我面前。我承认那真的是一条很感人的短信:“尹老师您好,我是魏伊书。我们高考的语文卷子还没有讲,您能回来给我们讲吗?明天上午我们在教室等您,您一定要来啊尹老师!”我走过去扶住子谦的肩膀,问他:“老师,那您去吗?”子谦点头:“去,一定要去。”说着他扶住我的手:“你还要陪老师一起去!”

    第二天上午,子谦起的很早,我是被他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的。“吵醒你了芷汀?”子谦埋头在衣柜里找东西,我坐在他的床边:“没有,老师!”“快看看我穿哪件?”我微笑,学着他的口气说:“随便,我老师穿哪件都好看!”子谦白了我一眼:“调皮!”我站起来,从衣柜里帮他取出那件粉色的衬衫——就是我们毕业那天,子谦穿的那件。我很喜欢他穿那件衣服,很衬托他儒雅的气质。

    我挽着子谦的手臂,出现在了高三五班的教室里。教室门是关着的,我帮子谦开门走进去。教室里布置得虽不那么华丽却是十分热闹的样子,墙上的拉花一看就是文艺汇演是用过的。讲台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盒子,我们刚一开门就有几个掉了下来,被第一排的孩子捡起来。魏伊书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指着第一排的一个空位说:“这个是留给师姐你的。”我回头看了一眼子谦,子谦微笑着点头。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吮着泪水,眼眶红红的。好似突然之间,我注意到了魏伊书脸上的泪水。也好似突然之间,我注意到班上每个同学的表情都有些悲伤。在这些阅历单纯的孩子们的眼里,这次分别无异于生离死别。而经历了生死悲欢的子谦,也在这一刻仿佛受了感染一般,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原来,平时总是赶我走的那个不近人情的子谦竟是这样害怕失去。

    我在座位上坐下,子谦也跨上讲台站在讲桌边。“上课!”子谦的表情瞬间变回了尹老师般的严肃。接着就是班长的“起立”,我们向他鞠躬问好,子谦向我们鞠躬还礼。“我们来看第一题。”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子谦开门见山,就像平时给我们上课一样。子谦讲得很仔细,没有一丝的敷衍,也没有因为台下同学们的情绪而有一丝纵容。看到有走神的同学,他还是会提醒。讲台上的那个人真的成了尹老师,是的,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尹老师。我记得,当年我就是这样单手扶腮看着他,折服于他的智慧,惊艳于他的气质。他的目光偶尔会和我对上,而后的莞尔一笑让我明白了惺惺相惜的真谛。在讲到一个知识点的时候,子谦莫名地锁紧了眉头:“这种题我跟你们讲过多少次了,还有人做错!我说等你们高考的时候……”我和全班错愕不已地抬头看着子谦,子谦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丝绯红,自顾自地笑笑:“真是的,我连这都能忘了。接着看吧!”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的枝梢末节,又牵动了我的心——是的,是心疼。我突然发现,只要是子谦珍惜的东西,最终似乎都会离他远去。每当他失去的时候,我就会跟着难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心疼,总之现在这个矫情的词语总是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只要子谦高兴,我宁愿时间可以定格在这一刻,让子谦和他喜欢的孩子们永远永远在一起。哪怕,我要从这里消失都不要紧。我只是希望,我亲爱的老师不要再失去更多。

    在讲到选做题的时候,子谦突然停下了:“选第一篇的举个手。”班里稀稀拉拉地举起了不到十只手。“那我们来讲第二篇,第一篇有问题的可以私下……”“尹老师,”魏伊书突然揉着眼睛站起来,“尹老师您都讲吧,今天您可以无限拖堂。”子谦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悲凄,在我们都忘记了离别这个触目惊心的词语的时候,总会有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提醒。讲台上的那个人才刚刚平静,一句“无限拖堂”却如同一块小石子击起了他心中层层涟漪——那一层又一层薄薄的圆圈,就是他不愿诉说的痛苦和伤感。我多希望,他爱的他珍惜的都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他。可是我也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刚刚他又提到了“私下”,他和这些孩子们还会有多少“私下”?也许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触碰到子谦的“私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去尊敬和爱戴他们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尹老师了。我不知道一向自私狭隘的我,为什么能包容子谦,让我们相安无事这么久。我一直不敢确定,我对子谦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所以我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这份感情——理科生的习惯就是这样,不确定的事,我不会乱说。

    “好,都讲。”子谦的声音已经明显有了一丝哽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泪水也沾湿了衣襟。我真的很为子谦和他的这一届学生感动,一个老师能让学生如此拥护,大概就是值得他荣耀一辈子的了。可是我倒希望他能不那么被拥护,至少在分别的时候,他不会这么难受。在赶在下一滴泪水掉下来之前,我把头埋得低低的。子谦比我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明知道他难过。可是在面向大家的每一秒钟,他都是那么严肃而平静。他站在讲台中央,好似会发光。眼泪突然掉得更紧了,原来多少次,他都是这样故作坚强,却不愿让我替他分担。

    “好了,下课!”“老师再见!”“嗯,按时回家。”他像平时一样嘱咐道。同学们走得都比平时慢,全然没有平时去食堂那份积极。当目送所有人离开后,子谦走到我身边:“回家吧,孩子。”

    挽着他的手臂下楼,我强笑着揶揄他:“老师,你们师生真煽情!”子谦脸上的表情却是严肃的,回答得也无比认真:“这届孩子单纯,相处起来不累。”我一愣:“老师的意思是,我们那一届?”子谦笑:“你别这么绝对。他们单纯是真,你们也未必就全都世故了。”我向来喜欢跟子谦咬文嚼字:“未必全?老师,您是说……文鸳?”子谦的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笑:“看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人家文鸳考上了本地的一所本科,上学的时候经常过来看我。对于当年的荒唐事儿,人家根本就绝口不提。所以说,当年怪就怪孩子还小,不懂事儿。人家倒是长大了懂事儿了,可是你呢,还是这么傻,一点儿都不懂事!”我把他的手臂挽得更紧了:“老师,我长大了,以后让我来照顾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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