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子谦过的第一个春节。文翊要在北京陪容妈妈,子衿又要陪文翊,只有我提出回来陪子谦。我怕子谦又怪我自作主张,就提前给子谦打了个电话,说我要回来过寒假。虽然子谦一直在拒绝,可是架不住我软磨硬泡,他勉强答应了。

    两个人的春节一样可以很热闹,我在客厅里挂了一个巨大的景泰蓝中国结,子谦张罗了满满一桌菜。窗外鞭炮声的高低总会和春晚节目的好坏成反比,有时鞭炮声停下来,会有那么一星半句的俏皮话蹦到耳朵里,其实都是硬挠人胳肢窝的句子,但看着一旁的子谦笑得开怀,我竟然也觉得它们不那么招人厌烦了。

    “你也该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子谦突然偏过头认真地嘱咐我。我撇撇嘴:“国外不过年!”“可是你在过,你应该时时和她分享你的喜怒哀乐。你在北大的时候,一天几十条短信发给我,全都是一些芝麻绿豆的事儿。今天过年这么大的事儿,你也该告诉告诉她你和我在一起。”“好!”我知道我拗不过他的,从高一到现在,凡是他认为的关乎原则的事,我从来就没有占过主动权,比如分科。我拿了手机进房间,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喂,妈妈,今天是除夕,新年快乐!”“嗯,芷汀,你也是!”“妈妈,我和老师一起过年呢。”“是尹老师吗?”“是!”“……”“那我挂了!”“嗯!”我和妈妈的通话永远是这么简单,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我早就习惯了。

    我出去坐在子谦身边,子谦随意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怎么这么快?”我叹了口气:“我们打电话都是这样。”子谦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铺天盖地的鞭炮声覆盖了电视节目的声音,子谦跟我说话也要伏在我耳边,他呼出的温暖的气息弄得我的耳朵痒痒的。

    快十二点了,外面的鞭炮声响得更紧了。“老师,新年快乐!”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冲子谦喊着。子谦伏在我耳边:“啊?你说什么孩子?大点儿声!”我也伏在他的耳边:“我说,老师新年快乐!”子谦搂着我斜倚在沙发上,笑了。

    我和子谦的手机几乎是同时响起的。我们各自拿了手机,进了各自的房间。“喂?”“芷汀,我是沈琛毅!”我笑笑:“新年快乐!”电话那头的沈琛毅笑得格外开心:“哈哈,你也是啊!你在家吗?”我犹豫了一下:“我在……老师家!”“尹老师家?”我点点头:“是。我家只有我一个人,老师也是自己在家,所以……”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我能猜到他应该是不高兴了。我们沉默了好久,他突然打破了沉寂:“那我就不打扰了!”我有些着急,连忙解释:“琛毅,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些事情,还是开学了当面再跟你解释吧。你别多心!”电话那头的沈琛毅笑了笑:“知道了,快去陪老师吧!”我“嗯”了一声,笃定地按下了“挂断”。我把手机握在手心里,一开门正好遇上子谦从他的房间出来。我们俩的卧室是门对门的。我和子谦相视而笑:“谁的电话?”我们俩几乎是同时蹦出了这句话,又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子谦大大方方地搂着我的肩膀在沙发上坐下:“是子衿的电话。”我“嗯”了一声:“沈琛毅打来的。”子谦的表情有那么一两秒钟明显是凝重的,可是很快就转为了兴奋:“我都说了吧,琛毅他是个好孩子。芷汀,我真的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我皱了皱眉:“老师,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他,我们俩合适什么就合适了?大过年的您老提他干嘛呀!”子谦的表情格外认真:“我是说真的。芷汀,我发现他对你是真心的。”我嘟着嘴:“老师,您说的我都懂!可是,我想和您在一起。”“芷汀!你这不是胡闹吗?”“我没胡闹,老师!我说过,我发现离开您我已经无法生活了!”眼泪突然一滴一滴地打在沙发上,窗外的鞭炮声渐渐模糊了。房间里安静得喘不过气来,只有我轻轻啜泣的声音。子谦的手搭在我低垂的头上,轻轻摩挲着我的长发。“好了,大过年的,别哭了,是老师不好!”我哭着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老师,您以后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让我找男朋友啊?我不想要男朋友,我要一辈子都陪着您!”子谦伸出手擦了擦我的眼泪:“人总要长大的,你现在这么想,再过个三四年不一定还会这么想。有些人错过了就遇不到了,老师怕你将来后悔!”我往他的肩上靠了靠:“老师,除了您,我不会后悔错过任何人。您就让我陪您吧,以后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大过年的,您干吗老惹我!”子谦笑笑:“好,以后再说。大过年的,老师就不惹你了。困了吗?睡觉吧!”我知道子谦困了,于是点了点头。

    我们各自回房了。我仰面躺在床上,窗外的爆竹声响个不停,我一直很怕鞭炮的声音。刚刚和子谦在一起,忽略了这个声音。现在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爆竹的声音直直地往我耳朵里钻,恐惧感越来越清晰。虽然我知道,那个最让我有安全感的人就在隔壁,可是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害怕。我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眼泪滴在床单上,氤氲开,湿了一片。突然有人一把掀开了我的被子,我“啊”地一声喊了出来。我定神一看,子谦正错愕地看着我。

    “你怎么啦?”子谦在我的床边坐下来。我坐起来,抱着膝盖抽泣:“您……您走路没声儿,吓我一跳!”子谦笑着看着我:“真的?”我知道我骗不过他,把头偏向一边枕在膝上,小声说:“我害怕爆竹声。”子谦捏了一下我的脸:“怎么不早说?我问你困不困你还说困了,装的还真像。刚刚外面鞭炮一响我就看你往窗外瞅,把自己缩成一团,我就想着你是不是害怕,过来看看,你还真是害怕。”

    我突然扑到子谦怀里,子谦把我紧紧地搂住,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似的。我能听到他心脏细微而又的跳动,那就是生命的象征。我甚至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一颗心脏,支撑着这样一个可爱的他一直向前。他血管中喷涌的热血,是如何滋养了一个这样富有智慧的他。我很喜欢这样被他抚摸,我会很有安全感。“老师,您什么时候去北大啊?”“等我闲了,你就带我去!”终于,我再次忽略了窗外惊天动地的爆竹声,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我没有跟任何人分享那个晚上的记忆。在我短暂的十八年人生中,它真的太特别,特别到不能用单纯地用“温暖”或是“悲伤”来形容,特别到纵然跟再亲近的人分享都会怀疑他们未必全部懂得——那种懂得,不是他们分享你的感情然后替你高兴或是单纯地觉得羡慕,而是打开所有的触觉,事无巨细地感受着你所感受的点点滴滴。我明白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所以我彻底决定将这段记忆彻彻底底地据为己有。但与此同时,我又开始害怕失去——记忆就像是一个陶罐,天长日久,上面的漆面就会剥落。我希望我记忆的陶罐能够永远鲜艳如初,让我不要忘记这段记忆,不要忘记子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窗外还是偶尔会响起一两声清脆的爆竹声,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害怕。我慌慌张张地穿上拖鞋,逃跑一般跑出房间,看见子谦倚在沙发上看书,我的心放下了大半。我假装镇定地走到他身边,自然地坐下来,挽着他的胳膊。我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这样的温度最能给我安全感。我觉得肚子空空的,子谦继续安静地看书,什么话也不说。我把头在他的肩上蹭了蹭,他还是不理我。我嘟着嘴,泪汪汪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子谦终于忍不住笑了:“你干嘛?”“我饿了!”子谦捏捏我的脸:“那我去做饭!”我点着头笑了。

    没有庞杂的亲戚和无休止的酒席,正月初一随子谦一道拜访了几位退休的老师以后,我们的日子就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没事的时候,子谦就坐在床上塞着耳机闭目养神,他的卧室朝南,白天的时候总是阳光充足。我就窝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写学业论文。起初他总把我往书房赶,说那里宽敞舒服,可我只想赖着他卧室里那张不大的桌子。渐渐地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在我抱怨写累了的时候分一个耳机过来,让我听他喜欢的歌,还有他喜欢的章节和段落。

    门铃响了,我把子谦的耳机从耳朵里拽出来,穿上拖鞋出去开门。子谦也把音乐停下,跟我一起出去了。我把门拉开,一个身量纤纤的年轻姑娘站在门口。她长得的确美艳异常,眼睛中透露出灵气,高高的额头上写满了智慧。“白颖星!”我身后的子谦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眼前的姑娘笑了,她的嘴唇微微上翘,显得更加娇媚:“尹老师,您还记得我?”我把白颖星让进来,尹老师很自然地拍着她的肩膀走到沙发边坐下来。我关上门,去厨房倒了一杯水递给白颖星:“姐姐请喝水!”白颖星微笑着看着我:“这是……”“你师妹!安芷汀,北大化学系的高材生。”子谦介绍我的时候,语气中明显带着的宠爱大过自豪。我礼貌性地点头笑笑,回房间了。

    我坐在子谦的床上,把他刚刚扔在床上的mp3拿起来,把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子谦喜欢的都是老歌,旋律轻柔而且缓慢。听着这样的音乐很容易让人放松,一丝倦意涌了上来,我微微闭上双眼,安静地倚在床头上。冬日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特别温暖。我开始明白,子谦为什么会喜欢这样躺着,现在连我也开始喜欢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子谦的习惯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子谦坐在床边看书。我坐起来,把耳机从耳朵中拿出来,一只手伏在他的肩上:“老师!”我的声音有点儿哑,刚刚睡醒的人嗓子里总会有痰於着。子谦把我的手按住:“嗯,芷汀醒了?”“颖星姐走了吗?”“嗯,走了。”子谦继续看他的书,我接着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还是一样轻柔的音乐,我还是觉得懒懒的,闭着眼倚在床头上,却再也睡不着了。“孩子,别睡了,再睡晚上该睡不着了。”子谦的声音特别轻,可是依然能穿过耳机里的音乐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我像被感染了似的,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我醒着呢老师!”我往子谦身边凑了凑,子谦睡衣上有褐色的小方格,我用手指一格一格地点着那些小格子,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衣服上翩翩起舞。我能感觉到子谦一直含笑看着我,故意忍着笑没有理他。子谦突然握住我的手:“越来越长不大了!”我把头抵在他的腰间,笑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北京的寒假比家乡的寒假还略长些。子谦开学一周后,我也要走了。我买的是星期天的票,为了让子谦送我——即使送不到北京,我也希望他送我到机场。我总觉得,只要他送了我一段,我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他送过我了。我总是跟我的室友们显摆,我每次回北京都是我老师送我的,每每看着她们满脸的羡慕和惊讶,我总在心中暗暗得意。

    “那我走了!”“走吧!”我把一只手放进口袋里,另一只手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我不想走,现在只要子谦有一句挽留,我就会留下来。可是我知道,他不会。“芷汀!”我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茫茫人海的时候,子谦终于叫住了我。我笃定地回头,心里做好了放弃一切跟他回家的打算。“到了那边,多跟沈琛毅聊聊!”他居然跟我说了这句话。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嗯”了一声,气呼呼地转身上了飞机。我在飞机上越想越气,眼泪顺着就流了下来。我赌气一般地擦干,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就以这样不太愉快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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