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楼是临邑城最大的歌舞坊,名气可谓甩了第二名浣溪阁几条街,其中最出色的琴师和舞女皆是名动临邑的大人物。

    三年前左相大人受大祁相印前夕曾于拜月楼上彻夜鼓琴,当红琴师瑶琴姑娘时而吹笛相和,时而鼓瑟相迎,那一晚拜月楼谢绝了所有客人,慕名而来的琴中高手和闻声而至的临邑百姓只得挤在拜月楼附近的街道上,只为那楼中的惊鸿一瞥。

    天籁之声彻夜徘徊在临邑城上空,时而空灵清远如空谷幽兰静夜吐芬,时而缠绵急促如浩浩长川雪落千山,让无数只知陌玉公子琴名而不识其琴音的人了却了平生夙愿。

    琴曲的最高境界莫过于以音动人借声传情,那晚挤在拜月楼下的各色人物皆被高楼之上清寡无限又暗含悲切的琴音所感染,不觉泪下沾裳。

    是夜之后子遇公子的琴曲风流之名更是传出了临邑,传到祁国的每一寸土地上,传到青禾和四国百姓的耳中。

    芝兰玉树的谢家公子名重天下的大祁左相谢子遇与临邑歌舞第一楼拜月楼的瑶琴姑娘自此成为名动四国的琴音高手。

    然而,拜月楼能够屹立于临邑城最繁华的街道傲视其他歌舞坊的资本却并不止步于此。

    不同于瑶琴姑娘唱和陌玉公子雅名动天下,真正使拜月楼为京都王公贵族们流连忘返的却还是艳重天下的姬舞姑娘。

    此女终日一身妖娆红裳,非入夜不舞,起舞时必要登上拜月楼顶的对月台。届时,红灯高悬夜色撩人,三千水袖飘摇迤逦,漫天青丝随着裙裾飞扬,水袖起落间可见摇曳生姿的佳人媚色无双美目灼灼。

    对月台之下远远望去,只觉得墨黑夜色里一抹红灯之下,红袖飘摇的曼妙女子恍若从天而降的九天玄女,眉间一簇火红花钿熠熠生辉。

    而此刻青禾和储玉二人正坐在拜月楼最豪华的包间内等着一睹红衣佳人的芳容。

    临近年末,储玉打理好了祁国的生意按照惯例是要回宋国过年的,但考虑到南浔和流朔都在祁国便又有了留在祁国的打算。青禾见储玉近来无事且东山一行后二人间也熟络了不少,便趁此机会请储玉出谋划策,后者毫无犹豫,笑着应下。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进来了一人,却是拜月楼的掌事妈妈璇姑。一身绮丽花衣,十指鲜红丹蔻,斜髻金簪下的螓首峨眉依旧风韵十足,想必当年也是名动一方的绝色。

    璇姑缓步行至桌前,对着储玉欠了欠身子,尴尬道:“姬舞姑娘还在会客,实在抽不开身,公子再略等一等。”。

    储玉抬眸看向眼前的人,微微颔首道:“无妨。”

    璇姑面上却依旧挂着三分歉意,“这是楼里新出的点心,公子和这位姑娘不妨尝尝看,今日怠慢了公子真是十分对不住。”

    “既然是对方先到的,我们等一等也无妨。”

    听储玉话里似乎真无怪罪之意,璇姑这才放下心来,吩咐婢女上了三四样楼里新出的点心,又陪笑了几句才小心翼翼地退下。

    虽说以拜月楼的地位和姬舞如今的名气,回绝普通客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但看璇姑的态度和语气分明是把储玉看成了贵客,青禾心思一转,试探性地问道:“这该不会是你的产业吧?”

    储玉不置可否,轻啜了口茶方回道:“拜月楼乃是临邑最出色的歌舞坊,怎么可能让我一个异国商客轻易拿下?”

    虽然不是他名下的产业,但却能让璇姑毕恭毕敬地亲来请罪,显然她一直低看了储玉的身份。

    但饶是如此,璇姑还是选择了另一位贵客,甚至不惜将储玉晾在一旁,姬舞会见的客人怕是整个拜月楼都得罪不起的大权贵。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盘中的点心也已见底,却还不见来人,青禾心里生出几分焦躁,这姬舞会见的客人究竟是何来头,竟让处事小心谨慎的璇姑不惜把他们晾这么久?

    眸光瞥向储玉,却见他犹是那副澹静神色。

    正要说话,门扉轻启,进来一位紫衣女子。

    步履当风,长腿细腰,这是青禾的第一眼印象。

    第二眼看过去,却发现眼前的女子周身都无任何钗环饰物,及腰青丝甚至未作盘弄只高高地束起。再看衣着,比之寻常女子惯常穿的宽袖长摆的繁复式样也简单利落多了。

    心知来人不是姬舞,却还是为紫衣女子与众不同的气质和装扮所打动。

    紫衣女子目不斜视,对储玉微微躬身道:“公子,姬舞姑娘会见的客人是宣越殿下。”

    竟然是皇兄,他来这拜月楼做什么?青禾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疑云遍布,忍不住道:“既然是皇兄,我去看看好了,也省得我们一直干等下去。”

    储玉点头,“让紫衣领你去吧。”

    紫衣?

    青禾蓦地想起初次见储玉那晚,漫天飞雪里左手持剑右手撑伞红裳潋滟的女子。

    ****

    东方宣越见到青禾和储玉二人,并未流露出任何惊讶神色,仿佛料定了二人会一起出现在拜月楼一般。

    “殿下这位红颜知己看起来并未练过舞?”

    姬舞的目光在青禾身上逗留了片刻,又落回了东方宣越身上,明明很随意的目光,却让人觉得别有情意。

    青禾虽不懂舞,却也知道优秀的舞者要以舞来传情达意,否则再空灵的舞步、再曼妙的身姿不过是来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当水袖飘落舞步停下,一切因舞而生出的情感也就落幕了,所以一般舞者的眼睛最为灵动。

    而眼前女子目光含情,当真有着勾人心魄的力量。

    她见过的很多容色出众的女子,却只觉得眼前的这人让人如何都看不破全貌。

    明明有十分风情和容色,却恰恰只露七分,留下三分与人探寻和遐想。

    但凡能穿上红衣的都该是这世间极美的男子和女子,碧血的颜色想来只有清骨玉颜才衬得起。

    脑海涌出无数描摹的词语,到最后却只剩“顾盼流转、美目灼灼”八个字。

    “否则又何须劳烦姬舞姑娘亲自编排?”储玉开口回她,看来也是常客。

    “敢情储公子来拜月楼也是为了这位姑娘?”姬舞随意坐在东方宣越下首,话罢又仔细把青禾瞧上几遍,“亏我还以为是自己最近声名更胜,让两位争先恐后地来了拜月楼。”

    青禾听了不禁道:“皇兄来拜月楼也是为了比舞一事?”

    东方宣越点头,道:“虽然四国互访由来已久,但是姜祁两国关系一直都很微妙,所以往年也只是互派使节,而今年姜国却派乐陵王和舞阳公主来祁,舞阳公主又明说要和你比试一番,怕是来者不善。”

    听明白青禾的身份,姬舞并未显露出诧色,只是笑意更深,“原来是宣禾公主,看来传言不虚,果真有‘王后之容、殿下之风’。”

    青禾知她只是随口夸赞,并未做回应,浅笑道:“有劳姬舞姑娘了。”

    “公主无须客气。”姬舞笑着回礼,又对宣越说道:“世上任何技艺都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舞阳公主又是名动四国的舞中翘楚,公主既然没有胜的把握,不若寻个借口避开舞阳公主。”

    “不行,”东方宣越眸色深沉,淡淡开口,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次比舞怕并不简单,而且这也是大祁建立以来姜国王室的第一次来访,务必不能失了颜面。”

    听到“失了颜面”四字,青禾心情竟莫名一黯。王室之人受百姓赋税供养享尽华贵尊崇,自然要背负家国责任,只是她,没有碧玉锦衣潋滟深宫养就的属于一国公主的琳琅尔雅,却要以公主的雍容姿态与人一较高下,她如何胜得了?

    “常曦要和我比舞,其实是因为……一些私人恩怨。”青禾余光瞥向储玉,见他只是神色从容地饮茶没有阻止之意,便将前因后果悉数托出。

    “看来这舞是非比不可了?”姬舞不曾想到比舞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曲折故事,此刻已笑得花枝轻颤,这样不拘礼节的风月女子却是少见。

    “舞阳公主以舞姿轻盈著称,如若能巧妙避开这一点然后另辟蹊径,也许会有胜算。”储玉昨日就提到过让她另辟蹊径,只是怎么个辟法?

    “储玉对此事也甚是上心?”东方宣越轻轻晃动手中的茶盏,带起青绿的茶叶在微漾的汤水中浮动,话里不乏深长意味。

    储玉面上一笑,“只是留在祁国闲来无事罢了。”

    青禾见状忙向东方宣越解释:“是我央着储玉想办法的,不然堂堂储公子也不会管这等闲事。”虽说找储玉帮忙是存了私心的,但也是迫不得已,毕竟不该让左相大人为这等小事分心分力。

    又看向储玉,“所以,储公子有什么另辟蹊径的法子,就赶快说了吧。”

    “舞阳公主本就善舞,为人又高傲,想来不会多在舞蹈上下心思,而我们,恰恰要在编排、配乐上多下功夫,虽然看起来花哨,但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看青禾和姬舞眸中多是不解之色,储玉继续解释道:“比舞这种事情孰优孰劣本就是主观判断,我们求的不过是一场惊艳、一个名声,就算最后这场比试输了,我们想要的和舞阳公主想要的都得到了,不失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储公子这主意和殿下的倒有几分相像。殿下之意是要我将武功的招式融入舞步之中,最好是编排一支悲壮决绝的战舞,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我方才觉得公主即使武功不弱,但毫无舞蹈功底也难以胜出,不过经储公子这样一提醒,我心里倒是有了几分把握。”

    青禾听到这话心里悬着的大石算是落了一半。“那这几日我便留在拜月楼练习罢?”

    知道她不喜欢呆在宫里,东方宣越便没反对,只轻描淡写道:“我且对父王说你在王府苦练舞蹈,不过,你要是在拜月楼惹了事可就兜不住了。”

    “怎么会?皇兄你就放心好了。”

    窗外高天流云,难得的晴朗日子,储玉抿一口茶,二人的对话时断时续地传入耳中。

    ***

    三日内姬舞果真为青禾编好了一支舞。

    “舞阳公主虽身姿轻盈,但毕竟不会轻功,所以我便将编了很多在空中完成的舞步,而且我最擅长的也是水袖舞,这种舞蹈在空中舒展最合适不过了,所以到时候你需要在空中完成各种水袖的舒展起落,既考验轻功也考验翘袖折腰的基本功。如果只是踏地起舞,多多少少会带出你练武时的凌厉,脚上功夫的不足也会暴露,和舞阳公主相比便毫无优势可言了。”

    望着面前举袖折腰做着各种示范的女子,青禾竟有一瞬的沉溺。

    这该是一个为舞而生的女子,举袖投足时方见华光潋滟,恍若满楼鲜花,于静夜流转灼灼生辉。

    “从现在起我每日废寝忘食地练习,想来也能跳的差不多。不过,那日储玉说输赢是其次,足够惊艳才是最重要的,但如果只凭这支舞,恐怕我很难达到惊艳的地步。”青禾将担忧如实托出,毕竟对手是舞阳公主,没有信心是正常的。

    “我也在思索这个问题。”姬舞停止示范,“如今可以下功夫的地方还有配乐和服饰,你可有什么想法?”

    “为了配合这支舞,皇兄已经让人去设计舞服了,应该不会有问题。至于配乐,我至今还未想好。本来想的是那日请瑶琴姑娘前去奏一曲,但又感觉曲风不一致,怕是难以奏出舞蹈里的雄浑悲怆之感。”

    姬舞点头,“瑶琴为人清冷孤绝,曲风如人,确实不是合适的人选。”

    “然后我又想到当朝的左相大人。”

    “谢公子?”姬舞眸间一亮,“谢公子琴曲高雅,又名重天下,当朝左相三年后再次抚琴,怕是想不惊艳都不行,只是谢公子的曲风也未必适合?”

    青禾悄然一笑,“世人都以为子遇公子雅人深致曲音风流,其实不然。”顿了顿又道,“若是由子遇来奏这一曲,最适合不过了。”

    “由谢公子来抚琴,无论琴技还是抚琴之人的身份,都足以达到惊艳的效果。一直以来,各国的舞蹈都离不开婉约、飘逸、清扬这些特征,这支战舞却一反常态,再配上谢公子的琴曲,定会艳绝京邑。”

    姬舞眼中流露出隐隐的期待,这样一支战舞,由大祁公主和当朝左相在与名动四国的舞阳公主的竞技场上表现出来,也许会开创独属于这个时代新的舞风。

    “不过,子遇的声名比我响太多,只怕到时候成了我给他伴舞,而不是他给我伴乐了。若是子遇抚琴,也许第二日临邑城里流传的不是宣禾公主舞姿惊绝,而是左相大人一曲华艳。”青禾婉转而笑,本是想借助子遇的声名,只怕到最后反而适得其反。

    姬舞抚掌而笑,赞道:“果然有‘殿下之风’,这份玲珑心思当真如出一辙。”

    “怎么?这么了解皇兄......难不成日理万机的宣越殿下经常来你这儿?”

    姬舞唇边飞上一抹笑意,悠悠道:“这临邑城最耀眼的少年郎可都是往你那儿跑的,我哪能排上号。”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阁楼内,有女子红裙铺了一地,如同开在脚下的步步红莲,那绝代倾城的女子说“我哪儿能排上号”。

    “别开玩笑了。”青禾嬉笑着往姬舞身畔挪去。二人此时皆坐在锦毯之上,红裙青摆铺叠错落,似夏日藕塘深处红莲青叶相映成趣,卧看嬉笑而谈的少女眉色无双。

    “你觉得由储玉来抚琴怎么样?”

    玄衣黑发,清眉如墨,一曲《无衣》战歌抚得悲壮又苍凉,仿佛那晚的水榭之内绢纱之下坐着的是古战场上铁马金戈的将军,以琴为戟,抚音为弩,家国天下的征伐里商戟与秦弩皆化作长刃一把。

    “储公子天人之姿,在四国内却知者甚少,他若愿意抚琴一曲,想必公主这次胜算很大。”见姬舞如此肯定储玉,青禾心里比自己得了夸赞还欢喜。

    “你也听过储玉的琴音?”青禾好奇道。

    “我自是没福气听天人一曲。不过,那样的出众人物,谁会相信琴技会在左相大人之下?”

    姬舞看向身侧的少女,青衫如雾,眉目墨画,静夜流云般的长发流泻肩侧,满城丽色中最清润的一朵青花,娉婷而袅娜。

    这样的女子,倾城,绝美,玲珑,随意,又恰好遇上高贵的身份,可以大胆且肆意地追寻。

    少顷,又面露忧色道:“储公子在四国内一直默默无名,应当是低调内敛之人,怕是不会答应抚琴之事。”

    四国内最低调神秘又最惊采卓绝的少年,会心甘情愿走进世人的瞩目中么?

    她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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