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沈清沉默里汹涌而来的愤怒把我淹没。我沉溺着,沉溺着,落在地上的碎纸片被冷气吹的四散开来。而我也看见了我与沈清之间永远跨不过的万水千山。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一件事。也许我与他不是山长水远,只是他从未为我迈出一步。我在追赶他的那条路上走太久了。久到我和他都忘了人是会变的。

    “背出来。”沈清不着痕迹推开沈瓷,闪身把我推到话筒前。我不由的往后退,又被他动作极轻的拉过来。

    “我没看清楚内容,我背不出来。”我是真的背不出来,我没有骗他。我一直后退,退到边沿甚至想直接跳下去混入人群中赶紧逃。就像我逃出青桃镇那样,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你以为你有多干净么?”沈清刻薄的声音刺破我心底最后一道防线。我和他,我对他,我们真的结束了。我喃喃自语着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如同木偶戏一般的场景,所有人都被细线操纵着,有无数根线悬空在宴会厅上。华丽的琉璃吊灯上坐了个人,面容模糊。一会像是沈清,一会又像是沈瓷。我看了很久,还是分不清楚。

    “你早就知道内容的,立刻背出来。”沈清扣着我的肩膀,贴在耳侧低声说“还是说你觉得他会放过你?。”

    他动作像是在安慰,扣着肩膀的手却是下了十足的力气。我挣不动,就干脆在他手腕上用力咬了一口。他推的那样不留情面,我被黎欢拉下台时回头看着那个面色阴冷的男人,我与他相识十年,用三年时间暗恋,用四年时间相爱,最后又分别了三年。十年,十年里我第一次发现我从没有认识过他,从来都没有。

    “哥,我回来了。你别怕,我们是兄弟啊。我不会怎样的。我只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我想回来看看你。我们是最亲的人,留着同样的血脉,甚至爱着同一个人。”沈瓷鼻尖红红的,声音虚弱的像是随时会停下。他的恶毒被藏得好好的。在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悄悄发芽。他牵着我的手,从沈清身边经过后报以明媚的微笑。

    我知道他变了。变成了某个人从前的样子。

    “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看着沈清孤零零的站在台上,灯光把他的身影照的那么落寞。他为什么非要我搀和进遗嘱的事呢?因为他相信无论什么,我都会和他一起的。而这次,我辜负了他。又或者说,我只是没有照他的计划走?

    我安安生生的被沈瓷牵着,难得的没有嫌他手凉。他长高了,我穿着高跟鞋才到他肩膀的位置。他柔软的黑发略微长了点,额前的碎发都有些挡到眼睛。卷翘的睫毛扑动着,一如春桃镇上光脚奔跑的少年。每一步都能踩出明媚的阳光。

    三年前,在他踏上去往德国的飞机前,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我想向他道歉,告诉他对不起,想问问他还会不会原谅我。现在,他就站在我眼前。眼神乖顺清澈,如同林间奔跑的小鹿。他一如既往的包容我所有的卑微恶毒。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原谅不了自己。

    “阿瓷,我……”我总得说点什么,可怎么就是说不出口呢?

    “我饿了。”他冷不丁的我耳边轻声说。“吃清蒸鲈鱼。可以么?”他揽着我,语气像是撒娇。“我可惦记很久了,专门从德国追过来问你要账的。”沈瓷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的我有些发冷。

    在三五个保镖的簇拥下沈瓷带我从侧门低调离场,我注意到这些人胸口都别着暗金色的郁金香徽章,那是齐家的家徽。齐墨一直没有出现,原来早就和沈瓷站一边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不仅仅是因为沈清在墨尔本的时候就动用手段吞并了齐家海外的两家医药公司,我猜想应该还有叶明媚的缘故。上次和商羽见面,偶然遇见叶明媚的主治医师,随口问了两句。听他话里的意思,情况远不如齐墨说的那么好。安装假肢后的恢复并不好,头部的淤血虽然清除一部分,但还是压迫神经。那双眼睛,到底是没保住。

    我知道这笔账齐墨一直记着,奈何手伸不到墨尔本。当年我求齐墨帮忙,就是想着他那般聪明的人,至少会护着沈瓷活下去。沈家的事到底要他们自己解决,齐墨要沈清不好过,从沈瓷这入手再合适不过的。我最初只是想沈瓷活着,没想到这些“狡猾”的心思现在看来还有几分小恶毒。

    黎欢被人群堵在中间,不停的向我招手大吼着什么。我听不清,想回去看看。沈瓷侧身挡了一下,我再回头已经看不到了。我想了想,还是顺着沈瓷的意思走了。黎欢还能跟我说什么呢?无非是劝我帮沈清搞定遗嘱吧。我给北佳发了条信息,跟沈瓷上了车。这场闹剧我一点也不想看下去了。

    “去公园附近那家好不好?”沈瓷不情愿的接过保镖递来的毛呢外套裹在身上,兴致勃勃的征求我的意见。跟抱着蜜糖罐子的熊宝宝似的。

    车门关上的瞬间,黎欢狼狈的从酒店追出来。我想下车看看,沈瓷冷冷的叫司机开车。他拽着我的手,凉冰冰的,他眼睛里的光暗淡下去,我明知道最好立刻下车,却还是不想让他失望。

    我像以前一样揉揉他的手心,岔开话题问“江淮没跟你来?”

    他吸吸鼻子,头枕在靠垫上,把自己蜷缩起来。“我偷跑出来的。”他声音闷闷的,透着些委屈。“我好饿,他只准我啃面包。”

    我揉揉眉心,给江淮发了条短信。天知道他那边能乱成什么样了。依江淮那轴脾气就死恪在那几个地方找人,能找到才出鬼呢!

    沈瓷显然不满意我把他的去向暴露给江淮,又憋着不发作,只把气都撒在抱枕上。

    “你早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话出口我觉得有些不合适,又接了句“我的意思是,方卓的葬礼我以为你回去的,毕竟,毕竟还有方韵这层关系在呢。”

    沈瓷也不介意我前言不搭后语,拍拍扔在座位上的背包。“刚下飞机,好不容易才来的。江淮不让告诉你,他说等安顿下来再给你惊喜。”

    呵呵,江淮这爷们挺记仇。我不就跟方韵讲过他几句坏话,他居然记这么久。挺大一老爷们的,怎么心眼比芝麻还小。

    “额,是挺惊喜的。”我看了一眼手机,江淮还没回短信。八成是正在跟齐墨告我的状,他这人就这样娘们兮兮的。我默默吐槽。却不得不想想怎么跟齐墨交代。到底是从曾经的大哥手里抢人啊,被逮住不得少个胳膊少个腿么。江淮啊江淮,我夸你的时候早着呢!

    车穿过了半个城市,沈瓷和我靠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我说起他在德国的趣事。末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看看。我摆摆手说,“劳苦大众可享受不起出国旅游。有那闲钱,我还不如吃点好的呢。”

    “报销机票都不去?”

    “这不是机票的问题。”嗯,真的不是机票的问题。你想见一个人,想去一个地方,一切都不是问题。只是你想不想。就像黎欢不去参加那个女人的婚礼,不是因为机票,只是不想去,怕去了尴尬,怕去了伤心。而我是不想知道我错过沈瓷的那些年,他过的怎么样。

    “糖糖,你有回学校看过吗?”沈瓷见我不太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就随意岔开了话题。

    “叫唐馨。”我看着车窗外的景物,想不起有多久没经过这里。公司和家都在市中心附近,那里有商城,医院,电影院,我生活所需要的东西都有,就连出差也是往北边的车站。我有很久没来过学校这里了。

    “织香在这里办过签售会,我跟她一起来过。”

    “我要是没记错,那时候我还没去德国吧。”沈瓷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眼底还有些黑青。“没睡好?”我问道。手指轻轻的这在他的眼睛上。“睡会吧,到了叫你、”他闷闷的哼了一声,算是应了。换了个姿势把头枕在我腿上,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我侧耳去听。耳垂一阵湿热。

    “啧,挺甜的。”他舔舔嘴唇,活脱脱的一副妖孽模样。我摸摸脸觉得有点烫,耳朵尖都要烧起来了。分明是不正经的调戏,他做起来却跟个小孩似的。年纪轻轻的就学人家耍流氓,齐墨这混蛋不教你一点好。”我按开车窗透透气,凉风一吹倒是清醒不少。

    “我会跟齐墨告状的,就说,你说他浑身冒坏水,空有一副好皮囊,完全用下半身思考的老种马。”沈瓷狡黠的眼睛被明灭的路灯映照的亮晶晶,像我们在青桃镇的时候,背着霍婆婆养的小狐狸。那小狐狸既不是鲜艳的红色,也没有柔顺雪白的毛尾巴,灰黄交杂的皮毛既丑又糙,摸起来还扎手。但我很喜欢它,取了个名字叫大毛。沈瓷没有介意这么村的名字,一口一个大毛,反倒是念的温润软糯。

    大毛是沈瓷从镇上一家私底下卖野味的餐馆里偷出来的。我负责砸玻璃把厨子引开,沈瓷从后门悄悄溜进去,连笼子一起提溜出来。我们俩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追,就是一直跑,脑海里闪现出无数革命战士从小鬼子手里拯救老乡亲们的身影。我们拉着手一直跑,经过麻糖店,经过裁缝铺,经过小药房,我们一直紧紧的握在彼此的手,一直到小镇最西头的老桃树下才停。桃花被风吹的簌簌而下,他深蓝色的小布衫,我胭脂色的棉布裙。我们大口大口的喘气,手心出的汗又湿又黏,我在他眼底看见了自己,他在我眼中水墨一般晕染。沈瓷提起手中的笼子递给我,小狐狸在笼子里安静的窝着,湿润的鼻尖拱拱沈瓷的指尖,低低的叫了几声。“小狐狸在亲我。”他说。沈瓷新奇的把它从笼子里抱出来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它毛绒绒的,跟霍婆婆养的狗好像。”沈瓷摸摸小狐狸的尾巴,满是新鲜。“糖糖,我想和它一起住。”不是我想要它,不是我想养他。是我想和他一起住。我摸摸他的头,又摸了摸小狐狸。取掉手腕上穿着铃铛的红绳系在它脖子上。“大毛。就叫大毛。毛绒绒的大尾巴。”我很认真的对沈瓷说出这个名字。

    他点点头,用手指逗弄这小狐狸的鼻尖。嘴角含着春水般的笑意。那是他到青桃镇的第二年,我第一次见他笑的那么开心,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笑起来那样美好。一阵风吹过,下了一场缤纷的桃花雨。

    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声叫司机多兜几个圈子开慢点。我希望这样安稳的时间能久一点,再久一点。他睡着了。褪去了所有外在的情绪,单薄的,无暇的,毫无戒备的安睡。没有阴险,没有狠厉,没有伪装,没有那些细小的尖刺。他还是我在青桃镇遇见最美好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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