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中午,队伍奔驰到了沙州。接着往下走,就要往北转,向伊州而去,则要取道矟竿道,全长七百多里。其中从沙州到苦水这一段共计五百多里,均是直线,看着像一根竹竿一样直,所以叫矟竿道,只有从苦水到伊州二百多里的路,才向西北转向。

    午间在沙州驿馆用过膳,田校尉和刘副尉、康老儿讨论下一步行程。若午后行路,去下一处驿站土窑子,有八十一里,一路皆是沙碛碎石,颇费马力,若天黑走不到驿站,那么在哪里投宿呢?都是荒郊野地的。

    索性下午就不行路了,休整一下,早些歇息,明日寅时起程,晨星下赶路,争取在日落时赶到沙州往北的第二处驿站青墩峡,距此一百八十八里。三人商量半天,只得这样了。于是刘副尉带着众兵丁整理车辆辎重,检查马匹,备好水粮。

    田校尉闲下来,心却活动起来。左右也无事,他倒想出去走走。他叫了一个驿站的士卒,带他到附近走走。驿站旁边就是甘泉水,是天山之雪融化而成河。甘泉水旁边芦苇、红柳、胡杨丛生,此时已是冬天,芦苇虽已枯黄,但连绵几十里,看上去仍是一派蔚然风气。田校尉跟着驿站士卒在芦苇荡之间穿行,突然间竟有一只野兔从脚边上跑过,着实把他吓了跳。

    “这地界还有野物儿?”田校尉问士卒。

    “可多着呢。野兔、野鸡、野黄羊,这里草多,自然养得住这些野物儿。可惜我们长官不我们擅自出行,不然,来打打猎,也是有趣呢。”

    正说着,一只雉鸡从草丛里窜出来,忽然见着田校尉二人,惊着了,连跑带飞地向甘泉水上跑去,但身子太胖,跑得并不快。

    “快追!”田校尉喊道,两人朝雉鸡追去,直追到河边。那鸡在河水冰面上跑着,田校尉也跑上冰面。

    “不要再追了,校尉大人!”

    田校尉跑得忘情,已是跑到了冰面几丈远处,突然觉得脚下冰面松动,“吱吱嘎嘎”地就要裂开,幸亏那驿站士卒喊得及时,田校尉忙退回来,回到了岸边。

    “这冰未曾冻结实?”田校尉站了片刻,喘息方定,心跳不止,着实吓着了。

    “是了,看着河面是结上了冰,其实薄得很。总要十天过后才能冻结实。我们天天还开冰取水呢。”士卒说道,“幸而你未跑远,不然就落进水了。去年就是这样,我们有两个人掉进水的,淹死了。”

    “噢,倒是凶险啊。”田校尉叹口气,掉进这河里,就能淹死人!他吓得心有余悸,但又转念一想——如果掉进去的是他恨得牙痒痒的那个人呢?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兴冲冲地来到米司分的屋里,那胖子又卧在棉被里了,跟平时一样,但凡有时间就睡觉。田校尉把米司分拉起来,说道:“时机来了。”

    “什么时机?”米司分懵懵懂懂地问道。

    “让你当上真正的国君!”田校尉道,看着米司分还没明白,他又说道:“如果阿什玉死了,你不就是米国的世子了?”

    米司分摇摇头,“阿什玉脚上才有烙的‘米’字。我哪里有呢?”

    “蠢材!一个烙上的字,我也给你烙一个!反正你们当年同到长安的那两个米国人,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嘛。阿什玉死了,你脚上也有字,谁不把你当真质子呢?再说,听说你们米国国君病重了,他能想那么多吗?包准一回去就把王位让给你了。”

    米司分听了,仍是一脸的木然,他对当国君并没有兴趣。

    “我和阿什玉,这么多年了,像亲兄弟一样,我哪能害他呢?”

    “天生的奴才!”田校尉不屑地骂道,“你信不信,我马上把你们假冒质子的事告诉驿站的长官,他们肯定立时把你们送到驻扎在前面的豆卢军!那时节,或是送回长安受审,或是就地正法!你们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你几个脑袋够砍的?还想着吃香的喝辣的,这么多人前呼后拥地伺候着你!做梦!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扶不起来的阿斗!”

    米司分听了,头上又冒出细汗来,平生第一次,他面临艰难的抉择。田校尉看着这个平庸的胖子,知道他是畏死的,但一时间让他背叛同甘共苦二十多年的主子兼兄弟,他一时难以决断。于是田校尉又继续煽风点火:“你道这米家给了你多大的恩惠?人家让你当质子,你知道质子是什么?就是住着深宅大院,穿着绫罗绸缎,娶着三妻四妾,享着齐人之福?你还在梦中吧!所谓质子,就是人质。如果两国交恶,那最危险的就是质子!如果米国有什么不臣之举,那大唐先把你杀了祭旗,然后征讨米国去。你不过是人家的一个替死鬼,你还感恩戴德呢。”

    米司分的脸上抽搐了几下,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有了些转变——诚然,他是一个老实人,但一个没有主见的老实人,有时候比一个有主见、有立场的狡猾的人更可怕可悲,因为他不明是非,更容易被人利用。

    田校尉接着说服:“走了这些日子,你不想你那几个侍妾吗?”

    “想……”米司分眼圈红了,讷讷地说,“走的时候,棠烟有身子了,苦求我把她带上。但是走得急,带着也不便……”

    “你看看,这不是骨肉分离吗?你若当上米司国君,噢,即便不是国君,是个世子,你也可以请求大唐将你的侍妾和孩子送到米国。你若还回去做奴才,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她们了!”

    米司分抬起头看着田校尉,田校尉说的这些话,他从来没有想过,以他单纯的思想,是没有瞻前顾后的“远见”的,但是此刻,有一个人为他“设身处地”地谋划,“贴心贴肺”地着想,他的感情在迅速地偏移。朝思暮想的棠烟,未出世的骨肉,二十年来享受惯了的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一切慢慢地压过了阿什玉的分量。其实从出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隐隐地感到浑身地不爽,满腹地不安,开始他以为是因为供给短缺,山川险恶所致,后来他才悟出来:因为每离米国近一步,他就离他奴才的身份近了一步!回归米国,就是回归他奴才的本位。回到米国,一切尊荣与安逸都不再属于他了!这就是他不爽与不安的根源。开始,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可以这么想呢?从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奴才、奴才,还是奴才!妈妈是这么告诉他,告诫他的,妈妈怕他假戏真做,弄假成真,所以早早地告诉了他,让他安身立命,不得有非分之想。他很听话,他从没有僭越之心,在骨子里,从来都是把阿什玉当主子,自己是奴才。尽管别人尊他为世子或质子,他只当那是一个称呼,从来没有取而代之的心。但是,从离开长安那一刻起,他的心不安起来,他知道他要与二十年来习惯了的生活告别了!这种生活深深地溶于血肉,贯穿于气息,一旦告别,一旦改变,他每一根毛孔都不再适应了。他有些恨被当做“质子”的替身,恨被人利用和摆布。从无到无易,从有到无难。有些东西,从始至终都没有拥有过,不会遗憾,一但得到了又失去,让人怎么甘心?人人都觉得他粗率,或者愚笨,但他也有他的心思,这是别人能体会到的吗?这一刻,有人替他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怎会不在心里产生共鸣?阿什玉没有理解他的内心,田校尉却洞若观火,米司分又怎能不被触动?

    他咬紧牙关,向田校尉点点头,艰难地说道:“我听你的。”

    田校尉带着米司分来到阿什玉的寝室,阿什玉正和归年一起研究琵琶曲谱,归年见是田校尉来了,忙退了出去。达达却仍站在何什玉旁边。

    “阿副将好有雅兴!”田校尉竟堆下笑来,让人颇觉意外。阿什玉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接过话。

    “阿副将还在生我的气吧?”田校尉不介意别人的冷漠,自顾自又说下去,“其实我也是为米大将军的安危着想,才把你们隔离这几日。我这差事也难办啊。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一路上,死的死,病的病,我一点考虑不周,就有性命之虞!不知回去时,还能带回多少人啊!”

    田校尉说着,竟无限感伤起来:“当家人,恶水缸!管得多了,自然招怨。”

    阿什玉见田校尉说得恳切,也不便再冷眼旁观,敷衍说道:“公道自在人心,下面有人抱怨也难免。你也不必太委屈,他日回到长安,朝廷自然体恤你的辛苦,论功封赏。”

    “你看看,还是阿副将说的在理!”田校尉破涕为笑,“我今天来,就是来赔个情的——以后还要多依仗米大将军和阿副将呢。我请两位去打猎,松乏松乏,寻个开心,可好?”

    “这……”阿什玉倒没想到田校尉会来这一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

    “走吧,米大将军都同意了的。”田校尉怂恿,米司分跟着忙不迭地点头,脸上的肥肉都颤起来。

    阿什玉看着米司分有点不解,不知这胖子何时归了田校尉帐下。

    “这米大将军都答应了,阿副将还不许吗?不就打个猎吗?”田校尉有些不屑了。

    再推辞就不合时宜了。阿副将吩咐达达,“去把我行囊里的弓箭拿出来。”

    达达把弓箭找出来,说道:“阿大人,把我也带上吧。”

    “你去干什么?”田校尉斥道:“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你能拉弓还是放箭?”

    “让他去吧。小孩子也可以长长见识。”

    阿什玉替达达求情,田校尉找不出理由回绝,只得皱皱眉答应了。

    田校尉带着两个士卒,和米司分、阿什玉、达达一行人来到甘泉水边,在芦苇荡里行进,果然发现了野兔窝子,顿时有了信心。走了一箭地,草窝子里飞出两只雉鸡,阿什玉拉弓放箭,立时射下了一只,众人齐声叫好。田校尉等人见了也手痒,叫上两个士卒去追另外一只雉鸡。这边只剩下了米司分、阿什玉、达达三人。

    芦苇荡里人迹罕至,因些野物儿极多。不消一个时辰,阿什玉就打到了四只兔子,三只雉鸡,喜得三人眉开眼笑,都说晚饭有肉吃了。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阿什玉有些想回去了,米司分却说:“僧多粥少,就这点东西,够谁吃呢?不如再打几只,也好回去大家享用。”

    达达也舍不得就走——正在兴头上呢。

    “好,再打三只便罢了。”阿什玉应承道。

    正在此时,一只雉鸡在十几丈远的地方惊飞起来,阿什玉举箭就射,不偏不倚就射中了,那鸡扑楞扑楞落进芦苇丛中,达达就要去捡,米司分拦住了,“看你手里拿满了,让我去追!”

    米司分寻着雉鸡而去。一会儿身子就隐在芦苇丛中。须臾,只见那鸡却从草丛里飞了出来,一下子落到河面上。

    “快去捡啊。”达达喊道,就要朝河上跑去。

    “我来捡,万一没有射死,正好补一箭。”阿什玉拦住了达达,自己朝冰面上跑去,才跑了几步路,突然冰面乍裂,他一下子落进了冰里。达达见了,急得六神无主,大叫大喊,“阿大人落进水里了,快来救人,米大人,你快来!”

    米司分从芦苇丛中跑出来,见了阿什玉落水,也是急得惊慌失措,忙喊道:“我这就去找人,找兵丁来救你,你们别急!”说完慌慌张张地跑去了。

    达达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哭起来,看着阿什玉在冰水里一沉一浮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要跑过去拉他。刚走了两步,脚下 的冰面也裂开了,幸而他反应快,忙退了回去。那边阿什玉看见了,拚命地吼道:“你不要过来,你来也是送死。”慌乱中,他扒住了冰面的边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做挣扎,勉强维持着平衡,方没有再继续沉下去。

    达达在岸边急得痛哭,左等米司分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眼见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阿什玉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手也僵硬了,渐渐地抓不住冰面,只靠着腋窝架在冰面上。

    达达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只在岸边有一颗胡杨树,一根树枝向水面探去。他急中生智,把身上的腰带,绑腿都解下来,结成一条绳子,恰好有几丈长,一头系在树枝上,一头向阿什玉扔过去,扔了几次方扔到阿什玉跟前。但阿什玉手已经冻僵了,抓不住绳子。达达见了,也不顾了性命,趴到冰面,抓着绳子匍匐着朝阿什玉爬去,好在他体重轻,又是趴着的,冰面一时间倒没有塌陷。

    终于爬到了阿什玉身边,达达把绳子系在阿什玉手腕上,拚尽全身力气,把阿什玉拉出了冰水,慌乱挣扎中,自己却落进了水里。

    “达达,”阿什玉牙齿战栗着喊道,“你快来抱着我,我们都抓住这根绳子,一时还沉不下去。”

    “阿大人,你快拽着绳子爬走,这绳子经不住两个人!”达达在水里沉沉浮浮,不停地挣扎。

    阿什玉不忍自己逃生,另外也实在没有力气去拽绳子,他的棉衣都浸透了水,变得沉重无比。阿什玉几乎绝望,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在冰水里呆等太久,身体的温度几尽丧失,生命力也逐渐薄弱。

    正在这时,岸边有灯火晃动,有人不断地喊道:“阿副将,你在哪儿?” ,“阿副将,你在哪儿?”

    终于等来救援了!阿什玉清醒了一些,凝聚全身的力气喊道:“在这儿……在这儿……”

    提着灯火的人终于走到了跟前,是两个人,一个是木大伏,另一个似乎是驿站的士兵。他们发现了河水里的阿什玉,急切想奔来施救,但又无法靠近,一时情急。那个士兵突然想起来:“前面胡杨树上架着一把梯子,是我们为了掏鸟蛋留下的,我去取来!”

    那士兵须臾间把梯子取了来,搁到冰面上:“我这头抓着梯子,你顺着梯子爬到他身边,把他拉回来!”

    木大伏依言爬过去,总算够着了阿什玉的胳膊,就要拉他,却听阿什玉气息微弱但又无比坚定地说:“先救达达,先救达达!”

    木大伏吃了一惊——达达也落水了?人在哪里呢?眼前只有阿什玉啊!不管那么多了,先把阿什玉拉上岸再说,总没有放着眼前的人不救的理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阿什玉拽到了岸边,让那个士兵先把阿什玉背回驿站。

    “达达……还有达达……”阿什玉声音虚弱地嘶叫道。

    木大伏喘了口气,随即又嘱咐那个士兵:“你先把阿副将背回驿站,他这一身湿衣服不换下来,也要冻死,回去先给他烤烤火。我把梯子拴在树上,再下去找找看!你回去再叫几个人来。”

    “我不走!把达达救上来再走!”阿什玉嘶哑地喊道。

    “不走你要被冻死的。我保证把达达找到,行不行?”木大伏几乎哭求道。

    “不走!不走!”阿什玉牙关颤抖。

    “好,我的爷!我听你的!”木大伏流着泪把阿什玉放在地上,把身上的棉袄脱了给他盖上,提着灯盏,顺着梯子爬过去,探进水里找达达。

    约摸半刻钟后,木大伏把达达从水里捞了出来。达达的脸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只有嘴角撅着,像在耍小脾气一样,带着一丝孩童的顽皮。

    “没气了,没了……”木大伏把手从达达的鼻子上移开,哆哆嗦嗦地说,“往极乐世界去了……”

    阿什玉心痛欲裂,昏了过去。木大伏和士兵背着阿什玉和达达,往驿站飞奔而去。

    火炉生起来了,噼哩叭啦炸响的松木木柴肆意吞吐火舌,把整个的屋子暖得像盛夏一样,阿什玉的湿衣服给脱下来了,人像蚕一样,被裹在干爽厚实的被子里,他的身体温暖起来,意识逐渐复苏了,心却像被打入了冰窖,脸上的眼泪一路狂奔!自乳母和叔叔去后,十几年了,他没有掉过眼泪,这一刻,他的心痛无以复加,为了达达的舍命相救,也为了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建立起来的信任与友爱一朝遭到背叛!

    归年、驼子和木大伏等人守在身边,低声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才发生的事。

    “我看见米大人一个人回来,脸上慌慌张张的,我就纳闷了,不是说去打猎了吗?怎么他一个人回来了,脸色那么难看。我问他,他叨咕半天才说清楚,说阿副将落进水了。那我就奇怪了,去的不是还有田大人吗?还带着兵呢。怎么他不让他们去救呢?米大人说了,是分开打猎的,他没找到田校尉他们,所以回驿站来找人救。”木大伏身上也裹着被子,喝口热汤又接着说:“我听了急的呀,恨不得一步就飞奔过去救,可我不熟路啊,正好门口一个驿站的守卫,我把他拉上就往河边跑。还好幸得他帮忙,不然我也救不起来。”

    “好好的打猎,”驼子满脸狐疑,“怎么人就落到了水里?”

    “为了追一只野鸡,我先掉进水里。达达是为了救我,才掉进水里的。如果不是他把绳子系到我身上,我也早就撑不住,淹死了。他是为我死的……”阿什玉幽幽地说。

    “咳,说起来达达这么小的年纪,真是忠义啊,可惜了。”归年也落下泪来。

    “只是一点我不明白,米大人回到驿站找人相救,都没有喊吗?他不着急吗?”驼子问道。

    “你不说我倒还没想到这儿呢,”木大伏也点头,“也是怪呀,他回来的时候倒是愁眉苦脸的,但是好象并不着急,也没有喊,我问了半天他才说清楚。是不是给吓傻了?他原本也不是精明人。”

    “即便不是精明人,”归年有些气愤,“危急到这样地步,他也该喊人,也该着急!呆会儿把他叫来问问。”

    人人都为米司分的不合常理之举纳闷,为达达的去世痛心流泪,也为阿什玉的身体担忧,个个心里五味杂陈……

    “你个蠢材!”田校尉的巴掌落在米司分脸上。“米大将军”在他这里早不复存在了。米司分现在只是一颗可以摆布的棋子而已——眼下这颗棋子却没有完成他的任务,随之将带来什么样的局面及后果,这又要费一翻脑筋了,田校尉为善后的事宜恼恨不已。

    “你回来就回来,你告诉木大伏他们落水了做什么?让阿什玉又得救了!”田校尉低声质问。

    “这是瞒不过去的。”米司分苦着脸辩解,“只怕现在阿什玉都怀疑我了。”

    “那是自然!他又不傻,所以,这件事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斩草去根!”

    “怎么?”

    “阿什玉不能活!你还要找个机会,再向他下手。”

    “我不能再下手了!我对不住他。”米司分痛哭起来。

    “现在的情势,他活你就要死。想想吧,如果回了米国,他当了国君,或是世子,他不把你杀了才怪呢!”

    是的,谁能原谅曾向自己下毒手的人呢?田校尉的话渗透到了米司分心里。那只雉鸡,根本就是自己扔到河面上的,是自己引诱阿什玉去追鸡,是自己没有找人救援。阿什玉,怎么可能原谅自己这样狠毒地对待他?米司分摇摇头,又摇摇头。

    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米司分也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我现在该怎么办?”米司分问田校尉。

    “先告诉你自己,不是你害的他!只有先让自己相信,才能让别人相信!”田校尉狠狠地盯着米司分说,“现在就去他屋里问候他。把自己撇清,先不管他信不信,只要还能跟他接近,总会有机会再下手。去,现在就去!”

    米司分点点头,脚步坚定起来。那一刻,有些东西在他身上死去了,比如良心,比如亲情,有些东西却在他心里生长出来,比如狠毒,比如奸诈——田校尉给他打开了一扇黑暗的门,在这扇门里,贪欲与仇恨如瘟疫一般疯狂地增生,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心境。他发现,放下良心和亲情后,他不再那么痛苦了。

    阿什玉和米司分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闪。屋里别的人都识趣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为什么?”阿什玉问米司分。

    “什么为什么?”米司分把阿什玉的被角掖一掖,柔声问道。

    阿什玉看着米司分的脸,还是像从前那样,面团一样的,愚笨中带着憨厚,木讷中带着温驯。人,还是从前那个人,什么时候心变了的?阿什玉想得有些头疼。

    “那只雉鸡被我射中了,还能飞出去十几丈,飞到河面上?”

    “你没有射到要害吧,那鸡还没有死透。剁掉头的鸭子还能跑几步呢。”

    “可是它落到河面上以后,就没有动了!”

    两个人一阵沉默。

    阿什玉缓缓地说:“贞观六年,长安闹时疫。我们的两位亲人都相继染上时疫,离我们而去,我们也染上了病。那一年,我们才十一岁。那时候,因为得病的人众多,药材短缺,鸿胪寺因为你身份要紧,只给你吃对症的药,给我只吃些清汤寡水。我烧得全身滚烫,日渐衰弱。你偷偷地把药分一半给我,这才让我熬了过来。”阿什玉叹口气,“早知如此,当初你不把药分给我也罢了。”

    米司分早已是泪流满面,他痛哭道:“我指着我母亲白娇靡的在天之灵起誓,我和阿什玉永远一心。他永远是我的主子。”

    白娇靡是米司分的生母,也是阿什玉的乳母,她对阿什玉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亲生的儿子米司分。在异乡长安,幼小的阿什玉所能得到的温暖与安全,几乎都来自于白娇靡妈妈。阿什玉听到那久违的带着亲情的名字,眉头舒缓了一些。他看着米司分举起的手,手上还带着那串碧玻璃手珠,睹物思人,阿什玉又想起了达达。当初,就是这串手珠让他认识了达达的一片赤诚之心,可惜,达达跟他缘浅,不过才月余,就离他而去……

    米司分看阿什玉盯着碧玻璃手珠发愣,还以为他想要回手珠,于是解下来放到案上,“这东西还给你。终究是你的。”

    “我哪里是想要它呢。”

    “我原也是打算回了米国,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你,你的封号、你的姓氏、你的身份。本来它们就是属于你的。母亲说过,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永远不可有僭越之心!她说过,燕雀长不出雄鹰的翅膀,所以也不要向着长空飞。我会永远追随你,做你的侍从。”

    米司分抱住阿什玉,热泪滴落在他的衣服上。

    “你明天,还能上路吗?”米司分看阿什玉平静下来,问道。

    “刚才木大伏给我煎了药,又刮了痧。这会儿我觉得身上轻爽了,应该不碍事了。”

    夜深了,阿什玉和归年还在灯下,归年执笔,阿什玉含泪口述写给达达的祭文:

    幼弟契苾达达祭

    贞观十六年十月,丙寅。身无长物,薄水为奠,告弟达达之灵:

    呜呼!弟生于寒微,为生计所累,行乞于道。然,弟宁守困顿,不合污于盗跖。蒙弟相助,故请同行于长路,至今方一月有余。念廖瘳数十日,浮生一瞬间。得弟追随,鞍马之前,扶持照料;病榻之上,关怀备至;言笑之间,烦忧顿消;危急之时,舍身相救!

    呜呼哀哉!心痛如裂!吾何德何能,令弟舍己而救吾?穷尽根源,无非施信于弟,安有其他?微薄之恩,何足舍命相救!兄羞愧难当!

    常念归故国之日,定令弟读书受教,乐享优荣,前程似锦。然今日一切成空,弟独往黄泉之路,与兄竟成殊途!

    呜呼!弟无情,舍身绝吾而去,令吾永无回报之时!念此去山水迢迢,唯心存感念,忧思空寄,永无绝期。

    墨有尽而泪无终,言有穷而情不止。尚飨。

    阿什玉说完,归年写好,见阿什玉仍然悲痛欲绝,劝道:“你才着了凉,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吧。达达的后事他们已经交给驿站去办了。我一会儿去把祭文烧了。”

    “把这串碧玻璃手珠给他戴着。没有别的东西陪他。这点东西,是他帮我们追回来的,还给他带着上路。”

    归年点点头。

    这一夜并不宁静。米司分回到寝室,把脸上的泪擦干了,田校尉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问道:“怎么样?他又信你了吗?”

    米司分想了一想,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只要还近得身,就有机会。”田校尉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只有拇指大,“这里是极纯的鹤顶红。只吃下绿豆般大小那么一点,立时就可以毙命!你看个时机,给他吃下去。”

    田校尉说完,看米司分面无表情没有回应,有些不放心,又嘱咐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当这回对他下手,他那么聪明的人,会没有察觉吗?他是等回了米国再收拾你!你那时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所以,切莫心软意痴,自误于人。”

    米司分仍不回话,只把那瓷瓶接过来,放进自己的袖子里,倒头睡去了。田校尉见了,倒放下心来。他知道,往往一个人争辩的时候,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如果沉默,反而代表绝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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