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到了肃州。晚饭后,田校尉和刘副尉坐在榻上拥着炉子吃茶说话。没心没肺地说了一气闲话,只听得隔壁有几个人哭泣,这样黑夜里听得格外清楚。

    田校尉气恼不已,问道:“是谁?鬼哭狼嚎似的,听得怪瘆人。”

    “哎!”刘副尉叹道,“哭了有些日子了。我几回起夜都听见了。哭得最凶的是木大伏。他弟弟木二伏在青石关落进水里了。我也劝过几回,他只说回去跟父母无法交待。另外几个人想家的,吃了些苦,也跟在后面哭。我申饬了几次,都不听。索性随他们去罢。”

    田校尉听了气得青筋暴起,马上要拿鞭子去打人:“田舍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既为国家卒吏,岂顾生死?!还没让他们去打仗呢!”

    刘副尉连忙把他拦住了:“算了算了。哭便让他们哭去吧。人有七情六欲,你岂能管得了?只要他们乖乖地行路,不误行程,你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我只听不得这样娘们声气!”田校尉仍然气不顺。

    “还有呢。说出来你更要生气。”刘副尉有点犹豫。

    “我就讨厌吞吞吐吐的和女人一样。你只管说,我忍得住!”田校尉急躁道。

    “底下已经有人问我,那四箱宝物,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分给他们?省得他们都说阿什玉都慷慨,你却……”刘副尉说不下去了。

    田校尉当然知道下文,气鼓鼓地说:“我却想私吞,是不是?老子还就告诉他们,我就私吞了,怎么样?米司分既然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处置,我既为官长,我取我予,都由我做主!”

    刘副尉听了这话,也不好吱声了。竟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他本意,如果士卒们知道田校尉不想分这些宝物,那会不会引起哗变?自己也没想到田校尉会把这些东西按住不分,让众人的兴头落了空。何苦来呢?惹人埋怨。如果分了,大家得了利,行路不是更有劲头些吗?

    刘副尉胡思乱想间,却听田校尉说:“这些日子,我倒有个疑惑,你说那米司分和阿什玉,哪个更像主,哪个更像仆?”

    刘副尉心里也是一凛,是了,自己这些日子看得有些别扭,那个何什玉,谈吐之间指挥若定,而那个米司分,唯唯诺诺,一点主见没有的样子,倒像个奴才。

    “天资有高低吧。”刘副尉转念一想说道,“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呗。”

    “说是这样说,我还是觉得不对劲。”田校尉说道:“先前鸿胪寺里有米国国君米连诺的画像,那样子风流俊逸。这些日子,我看着阿什玉,眼睛口鼻,以至神采,越看越像米连诺的弟弟。那米司分,面目平庸,倒不像。”

    “米连诺的画像,也是本国画师所绘,当然要把他们的国君画得美些了。不过,偷梁换柱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即便有这回事儿,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

    “总有法子。”田校尉恨恨地说。虽然阿什玉出面把那四箱子宝物给了众人,他也有份,但他哪里能够领情?想这一路上,那个阿什玉屡屡跟他做对,做张做智,倒像当家主事的一般,无异于他眼中钉!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一夜,田校尉运着一肚子气睡去了。

    同样不畅快的,还有米司分。四箱子的宝贝,白的白,黄的黄,闪着光,泛着彩,摸在手里爽滑,看着心里熨贴。那多事的阿什玉,却一下子都给了那帮无赖泼皮一样的兵丁了!在长安,这样的宝物多不胜数,质子府上,珠宝玉器,绸缎绫罗,什么没有?这一回米国,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想想长安的日子,也真是滋润,尽管不得自由,却是住的雕梁画栋,使的仆役如群,吃的珍馐美味,眠的娇妻美妾。原指望这样一辈子到老也就罢了,偏还要回去。连质子都做不成了,造化弄人啊。

    阿什玉吃了一碗柴胡干姜汤,方觉得口鼻通畅些,才看出米司分一直在发呆,这倒少见。这呆子,向来就是吃饱了就睡,难得想事。

    “想什么呢?这早晚你还不睡?”他问米司分。

    “你也太大方了。”米司分闷闷地说。

    “你是说那四个箱子吧?”阿什玉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有时财不能为人所用,人却会被财所累。你看这一路,凶险的不止是山川,还有人心!早早地把这些浮财放下,走起路来也轻快些。其实,中原最宝贵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什么东西?你搁在哪儿了?”米司分的眼睛又亮起来。

    “在这儿。”阿什玉指指自己的心口。“治世之学,经略之术。”

    米司分的眼睛又暗下来,也不想跟阿什玉费口舌说那些劳什子,低头一栽睡去了。

    晨起队伍整装待发,阿什玉和米司分也要上马车。阿什玉连夜看书,染了风寒,不住地擤鼻涕,鼻子已是揉搓得红了。那木大伏看见了,连忙跑过来,关切地问道:“阿副将可是伤风了?吃过药没有?”

    “小风寒,不妨事。吃了几剂汤药了。”阿什玉答道。

    “副将试试这个两种膏子,我们粗人没有好药,只带着这些膏子,又便宜,又好用。头一样我们叫‘爽利膏’,先抠点放进鼻子里,包你喷嚏不止,等喷嚏打干净了,鼻子通畅了,再抠点这“通气膏”,麻黄草制的,放一点在鼻子里,包你半天都通气。”

    阿什玉接过来,用了一点“爽利膏”,果然喷嚏不止。

    “竟是好药!”一大堆鼻涕打出来,他觉得轻松不少。

    木大伏一看见效,也十分高兴。

    不知不觉间田校尉已站在阿什玉身后,铁青着脸。木大伏赶紧跑了。

    “阿副将染了风寒?”

    “噢,些须小恙,不妨事。”阿什玉只当他也是来关心的。

    “对阿副将来说自然不妨事,但如果传染给米大将军,恐怕这路上病了,不能安然回米国,就妨事了!”田校尉把刘副尉叫过来说道,“阿副将染了风寒,不能近身服侍米大将军,你就陪着米大将军吧。阿副将这几日就不要挨近米大将军了!”

    田校尉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倒是在理,阿什玉一时间也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得上了马,刘副尉则陪着米司分上了马车。

    那米司分见是刘副尉跟着服侍,心中惶惶不安的,说不出来的滋味,也只得罢了。

    一路上米司分只拿眼追着阿什玉,打尖的时候几次想凑到阿什玉跟前,均被刘副尉拦住了,阿什玉见了,心中也是纳闷,不知道田校尉此番安排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小风寒而已,何必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和米司分隔绝?

    归年和达达一直跟着阿什玉,见了这一出,也是奇怪。达达孩子家,心直口快,吵吵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好的把我们分开做什么?整日家就会算计人!”

    “他们扼着米大将军又能做什么呢?先留神看看再说吧。”归年对阿什玉说,“只是你今日骑马吹了风,不比在那车上,风寒看着却更重了。要快些好了才好,便能回到米大将军身边了。”

    阿什玉点头道:“原本仗着身子结实,熬了几个夜……啊嘁,失于检点了。便是小风寒,总要个五六天才干净,我也是着急呢……啊嘁”。话没说完,已是打了三五个喷嚏了。

    达达忙把那“通气膏”拿出来给阿什玉用上,方才好些。

    晚间,刘副尉陪着米司分睡,他原也是服侍过人的,自然不敢简慢。原本和阿什玉一处睡,米司分没心没肺地睡得极早,如今乍和刘副尉一处,并不厮熟,米司分一时倒没有了睡意。两个人捧着杯子吃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会儿田校尉也来了。米司分素来有些怕他的,见他进门忙起身相迎,相互让了座。

    “这驿馆终究是简陋!”田校尉叹道,“便是拿着钱,也买不到肉吃!”

    “是啊,是啊。”米司分点头不叠。“是没有肉,素得很。”

    “所以我刚才叫康老儿到街上去买了些酒肉,我看出来,米大将军是个无肉不欢的人,我也一样,好些酒菜。”

    米司分连连称是,有些羞涩地讪笑,一边接过田校尉斟的酒。

    “米大将军在长安时圣眷优容,自然是锦衣玉食。什么没有吃过,什么没见过?”刘副尉也笑道。

    “是啊,皇恩隆重。在长安的日子,真是快意得很。”米司分露出无限留恋的神色。

    “便是妻眷上,米大将军也是极足艳福了吧?”田校尉脸上堆满龌龊的笑。

    米司分的脸红了,憨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官中赐了四个女子随侍,倒都是绝色的,个个能歌善舞。”

    “啧啧,”田校尉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就冲这艳福,你得满饮此杯!你说男人这一辈子,谋求仕途,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人生苦短,哪能不求片刻之欢?不瞒你们说,我就爱逛花街柳巷!”

    田校尉说得入巷,兴头来了,把鞋袜都脱了,敞开胸怀,满口喷着酒气说道:“跟你们说,平康坊里有个露仙楼,里面的那些女子,啧啧,个个长得一指甲能弹出水儿来!功夫又了得!我哪次去了,不是吕布战三英,也不枉去一回嘛。哎,米大将军,你也说说,你跟那四个老婆是个什么场面?别害羞嘛,食色性也,外面再冠冕堂皇,衣裳一去了,还不是那么回事!”

    米司分开始还尴尬,后来几杯酒下肚,胸胆也开了,又听田校尉开了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心里便也活络起来,把自己在长安的“风流韵事”慢慢讲来:“我那四个侍妾里面,最标致的叫棠烟,腰细得不盈一握,软得像柳条,在床第上真是如藤如蔓……”

    两个男人话遇投机,没完没了拉扯开了——倒像在他乡遇到了故知一样,直讲到半夜才睡。

    后两日,田校尉竟是天天好酒好菜招待米司分,两人渐次熟络起来。竟讲到择吉日结拜为兄弟——全忘了尊卑贵贱,米司分浑浑噩噩的,竟也应了。可怜阿什玉风寒一直不见好,田校尉越发不让他靠近米司分,阿什玉心里也有隐隐地不安,但一时也别无他法,只得忍着,时时留意观察,暂时还没发现什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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