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田校尉已是喝得烂醉如泥。满桌的杯盘狼藉,四五个小酒坛已是歪倒在一边,他看看外面的天,雨丝如织,没有停的意思,心里愈发地烦躁。待要倒酒,最后一个小酒坛晃了两三晃,仍是没有倒出几滴。他猛地把坛子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呆子!”田校尉叫刘副尉,他一惯如此称呼刘副尉,“你和康老儿到街上再给我买些个酒来!”

    “大人你今天也喝了不少了,早些歇息吧。”刘副尉还想劝两句。

    田校尉一听便火了,把马鞭子拿出来就要抽过去,康老儿赶快把刘副尉拉走了,两人自去街上买酒。

    田校尉的酒劲儿上来,浑身燥热,只是没有个发泄处。因问旁边一个兵丁:“这附近也没个消遣的去处吗?连只雌雀儿都看不见。”

    这个兵丁姓何,平时就有些心术不正,这会儿见田校尉如此说,心里有几分明白。他巴不得在长官面前抓乖卖好,因此说:“这里不是长安地界,人生地不熟的,到外面去终究不稳妥,现放着两个美人儿,大人不是骑马找马吗?”

    这一下把田校尉倒点醒了,对呀,拉着两个美人走了这些天,连指头都没碰过一下,真是亏!可是,这两个人,却非比寻常,万一碰出了事怎么办?

    “这两个人,是驸马爷亲自托付的,让安全送到,万一……”他说。

    “驸马爷让安全送到,咱们就安全送到呗,不少她一根头发。不过,玫瑰花香,难倒还不许人闻闻吗?难倒闻一下,花就能死吗?”何姓兵丁说道。

    是啊,驸马爷让送到,也没说不许碰她们。那鲍四娘虽是驸马爷的相好,也不过是一只敝履罢了,早晚遭弃,亏她还痴心妄想呢——驸马爷的暗中嘱托,也只有自己知道,再者,即便睡了那鲍四娘,她也只能打掉门牙和血吞,难道还声张?”

    想到这儿,田校尉胆子壮了,对何兵丁说:“也罢了,那鲍四娘虽是个美人儿,看着戾气,老子不喜欢,赏给你吧。那个沉香嘛,啧啧,真是花骨朵儿一般,吹弹可破,老子逛遍青楼,都没一个有她好看。最难得是半是汉人模样,半是胡人模样——别有风韵!今儿就把她办了。”他又附在何兵丁耳边,嘱咐几句,何兵丁听得喜不自胜,忙跑出去了。

    沉香屋里没有灯油,早已和鲍四娘睡下了。这会儿敲门声却响起来,两人颇觉意外。

    鲍四娘问:“谁呀?”

    何某答道:“校尉大人叫沉香姑娘过去把他的几件衣服给补一补。”

    “明天补吧。这回儿黑了,看不见。”鲍四娘推辞。

    “大人说明天要穿的,须得今晚上补好了。请沉香姑娘快过去,那边有亮儿。”

    沉香听了,不由得身上一阵寒战,求援地看着鲍四娘。

    “我陪你去吧。”

    见着两个姑娘一起走出来,何兵丁也不好说什么,他知道让沉香一个人去,鲍四娘不会答应的。

    田校尉的屋里灯火通明,倒也没人,沉香暗自松了一口气,席子上摆着几件衣服,真是破了,沉香拿起针线就补了起来。鲽四娘大大咧咧歪在一边,闭目养神,陪着沉香。

    才补了一件,何兵丁走进来对鲍四娘说:“他们今天也不知抓了一只什么鸟,倒像你平时养的那只鹰呢……”

    鲍四娘心里猛地一凛,是了,那“墨箭”倒该回来了,今天没等着它。该不会……

    “在哪儿呢?快带我去看!”鲍四娘急得跳起来。

    “关在刘副尉那儿。”

    何兵丁把鲍四娘带走了。沉香仍一心一意地补那几件衣服,却见门突然开了,风把一股酒气先吹进来,是田校尉!他的眼睛睁得有铜铃大,脸上淫笑着,一步步走近。沉香往后退,再退,终于发现退无可退了,田校尉已经把她逼到了屋角。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只是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一样,射在角落瑟瑟发抖……

    鲍四娘跟着何兵丁走到了刘副尉屋里,里面空空如也。

    “鹰呢?”鲍四娘质问。

    “盖在被子底下,可能死了。”何兵丁答道。

    鲍四娘猛地扑过去,把被子一把掀起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回头却见何兵丁把门关上,又拴死了,正淫笑着。她明白了。

    “你骗我!”

    “不骗,你能来吗?”

    “你好大的胆!”

    “我的姐姐,知道你是驸马爷的人。可今儿是校尉大人允了的。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说他担着干系,让我尽情高兴。来吧!”何兵丁朝鲍四娘扑过去。

    夜原来是静的,归年和驼子躺在柴房里,难以入睡,可能白天睡过了头。归年说:“也不知那两个丫头睡着了没有?我想着,咱们这儿省下了一两灯油,不如拿去给她们用,姑娘家,晚上有灯火,究竟方便些。”

    “你惯会怜香惜玉!”驼子嘲笑他,“你不是看上她们两个里面的哪个了吧?”

    “你不要取笑,我现在心里,只有我父母兄妹,巴不得一步就去把那珠子取回来,换了我一家人。哪有那个心!我只是感激她们罢了。”

    “好,就依你,咱们就门口递进去就走,省得人家觉得咱们麻缠。”驼子拿起一碗灯油,和归年相跟着来到沉香的屋子——最僻静的所在。

    两人敲了一会儿门,却没有人应,再一使劲敲,门竟然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稀奇了, 黑灯瞎火的,她们不呆在屋里,能跑到哪去呢?”驼子说道。

    “我们到前面看看吧。”归年说道。

    走到田校尉的屋子跟前,却听见似乎有女人的叫声,很轻微,不细听难以察觉。

    “过去看看。”驼子和归年循着声音跑过去。

    田校尉屋子的纸窗上人影绰绰,只见两个人团在一起,似在打斗,又似在缠绵,只听得一个女人“咦咦呀呀”地奋力嘶叫,却发不出响亮的声音,分明是沉香!

    归年明白了一半,有人在侮辱沉香!他的血涌了上来,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有人却要打她的主意!他立时要冲进去,驼子却把他拉住了,“你忘了田校尉是怎么打你的?你不要命了?”

    当然没有忘,伤痕犹在,归年说道:“如果非得活得麻木不仁才能活,不活也罢了!”

    “你是好汉!我跟你去。”驼子说道。

    两个人破门而入,田校尉正痴缠在沉香身上,沉香的外面的短襦已被撕破,只留中衣,看那情形,因沉香拚死反抗,田校尉还未得手。归年扑过去,抱住田校尉的脖子,就和他扭在一起。沉香从田校尉身下挣脱出来,悲愤交加,蓦地就往墙上撞去!还是驼子眼尖手快,把她抱住了,之后又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知道不能把她留在这是非之地,于是先扶着她回后面厢房。

    田校尉喝了酒,脚步并不是很稳,先被归年占了上风,压倒在地。这一倒地,他的酒倒醒了一半,终于认出压倒他的是陆归年!那个曾被打得满地打滚的陆归年!他顿时火冒三丈,把归年甩开,从地上站起来,他血红的眼睛要喷出火来,脖子上青筋直暴,站在归年面前——他的体形健壮如牛,有归年两个宽。田校尉一把便把归年推倒在地,趁归年爬起来的功夫,他早已把剑拔了出来,举剑便往归年身上刺去。归年本能地一躲,剑划伤了归年的大腿!血顿时冒了出来,归年觉得一阵火辣辣地痛。

    田校尉还不甘心,必要置归年于死地,于是举剑又刺,归年眼疾手快,抓起旁边的洗脚盆挡了一下,才没有刺中他,剑已是插进了洗脚盆里。这时外面也吵嚷起来,一些兵丁听到叫嚷声,纷纷赶到屋外面观看,只是没人敢进来。

    住在上房的米司分和他的副将阿什玉,终于也听到了响动,跑了过来。米司分从门外看见里面情形,急得跺脚,直叫嚷:“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田校尉好容易把剑从洗脚盆里拔了出来,举剑又朝归年刺去,“老子今日便你上西天!让你充好汉!”

    田校尉正欲一剑封喉,结果了归年的性命,却不防一根木棍子从旁边打过来,正打在他的手上,把剑打飞了!田校尉怔住了,扭头看去,却是阿什玉!田校尉不由得更加怒火中烧。

    一个胡人!一个小国质子的副将!也敢打飞他的剑!田校尉骂道:“大胆的胡儿!大唐的阶下囚!寄人篱下不知尊卑,也敢来管我的事!”

    不等田校尉骂完,“啪”一记耳光,早就打在了他脸上。出手的正是阿什玉!

    “不知尊卑的是你!我主客居大唐,是为了永通国好!圣上赏识垂爱,敕封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比你这九品的仁勇校尉高了不知多少级!你目无尊长,出言犯上,就该治你僭越之罪!现米大将军就该拿圣上御赐的‘寒古’剑杀了你这狂徒!”

    一旁站着的米司分听到这儿,终于从懵懂中清醒过来,拔剑要朝田校尉砍去。一旁却扑过来一个人,把米司分死死抱住,又跪在地上哀求——却是刘副尉。

    原来刘副尉刚打酒回来,看到这一幕,也是呆住了,不知如何劝解,及至看到米司分举剑要砍田校尉,才扑过去拦住。他跪着说道:“米大将军息怒,今日也是田校尉喝多了,才做出这犯上的事来。纵然大将军要处置他,我们也不敢劝,只是请将军先留着他这条命,待把将军平安送回米国,再治罪也不迟。”

    这一习话说得米司分和阿什玉怒气小了不少。米司分收回了剑。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回房歇息。驼子赶紧也把归年背回了房里。

    刘副尉也回了屋,才一进门,却又惊得魂魄出壳,比刚才更甚!只见地上兀自躺一个人,胸口有一个血洞,血早流了一地,不是何姓兵丁又是谁呢?看来这屋子是经过了一场打斗。几案被压塌了,被子被刀划得尽是口子,棉絮都飞了出来,一片狼藉。地上坐着一个人,却是鲍四娘,她的衣服被撕破了,倒无大碍——显然,她是最后的胜利者。

    鲍四娘见了刘副尉,忽然想起来:“沉香怎么样?她有事没有?”

    “她没事。”刘副尉吸了一口凉气。

    她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何兵丁,冷冷地说道:“是他自己作死。”方用一块破布擦着短剑上的血迹,

    刘副尉过去试了何兵丁的鼻息,哪里还有呢?已是没救了。众人人吵吵嚷嚷,聚在门口。田校尉走过来,见了这副情景,酒早醒了,心里后悔莫及,一是死了何兵丁,二是差点把陆归年杀了——几乎坏了大事。他苦涩着脸,说不出任何话来。旁边有兵丁说:“要不先把这女人关起来,明日报请金城县衙处置?”

    “闭嘴!”刘副尉喝道,他当然知道追究起来,理亏的是姓何的,田校尉也难辞其咎。他吩咐:“你们都散了!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任何人不得再提!”

    众人散去,刘副尉看着狼狈的田校尉,不断地叹气,说不好说,劝也无法劝,只问道:“那个死了的何兵丁怎么办?”

    田校尉对刘副尉说:“连夜找个乱葬岗,把姓何的埋了。回去就说,他和前头那五个人一样,路上走失的。”

    刘副尉也只能依言行事。之后才打听出这段公案,原来是想占两个女人的便宜,才闹得死的死,伤的伤——也真是荒唐。幸而阿什玉把田校尉拦住了,才没有伤了陆归年的性命。

    夜里驼子来跟刘副尉求说,归年腿上的伤还在流血,刘副尉偷偷地拿了一些止血散给他。驼子拿回去用上,倒还管用——也是伤口并不很深。

    沉香伏在床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鲍四娘也懒得劝,情知这个时候劝也无益。她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上面溅上了何兵丁的血。这血,没由来的,让她感觉一阵阵的恶臭!一个人死了,被她杀死了,换做别人,定然内心不安,但她毫无感觉。驸马王敬直每次出猎,都让她随行,杀生的事她做过无数次,所以今日处置一个公然侮辱她的兵丁,她既不手软,也毫无负罪感,只像踩死了一只老鼠一样。她此刻想的是,王敬直在临行前曾跟她说过,这个队伍中,有一个人会暗中襄助她,因不想过早让她知道而露了行藏,所以没有告诉她,到需要时自会让她知道——也是掩人耳目的意思。但那个人能是谁呢?她每每想及此,都不禁在众兵丁中暗暗寻找,是哪个兵丁或干脆是田校尉?但从今日来看,绝不是田校尉了。那个下流胚子竟然让手下侮辱她。那又会是谁呢?既有这么个人,为什么不出手救她?她想得心烦意乱,索性也不想了,囫囵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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