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六月,长安城一片太平。平康坊的北里歌舞升平,丝竹声在酒盏、脂粉与罗绮之间飘散。

    康驼子还在气急败坏地捶着牡丹院的大门。日头正中了,他一脸的热汗、葛布的短褐早已湿透,贴在胸前。熙来攘往的车马飞奔在大街上,搅得尘土飞扬,把个人弄得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

    “开门啊,让陆归年公子出来。家里出大事了!”康驼子喊道。

    牡丹院门里,老鸨赵杏子一手掐着腰,一手挥着汗巾子,尖声尖气地答道:

    “哎哟我说康驼子,你就别哄人了。上次呢,你说陆老夫人心痛病犯了,危在旦夕,结果陆公子跑回家一看,她老人家正坐在堂上吃梅子呢。还有一回,你说的是家里着火了,其实呢,只烧了马厩里的几捆稻草。你这是何苦呢?巴巴地咒自己家。我知道,不就是陆老夫人不想让他来我们这烟花之地嘛。想法儿地骗他回去。哎呀,今儿不巧,他不在这儿,你还是上别处去找找吧……”

    “倡妇,你快让他出来。我知道他在这里,方才的琵琶,是他弹的!他弹琵琶,这长安城里无人能及。你让他快回家,家里大祸临头了。”

    “谁是倡妇?你怎么骂人!谁不知道,我们牡丹院养的是歌舞伎,卖艺不卖身,一匹细绢一支曲。你哪,候着吧。等明儿我高兴了,再给你开门不迟。”

    赵杏子扭着圆滚滚的肥屁股走进院子,对看门的小厮丢下几句话:“别让他进来!穿一身短打扮,也想从正门进。也不怕把我们的客人醺跑了。”康驼子在门外枉自徒劳地呼喊。

    牡丹院后堂内,一个二十三四岁,面如冠玉,身段风流的公子正带着一干歌舞伎排练,琴声加上歌声嘈嘈切切的,一片混乱。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笑态相迎’这一句错了韵,起得高亢了,再婉约些……”这位公子边弹着琵琶边对歌伎说道。他便是康驼子口口声声要找的陆归年,他本是个富家公子,但是最爱流连于风尘之所,这一段时日,正在牡丹院做个“善才”,教导伎人乐舞。也许是闷热让他心烦意乱,一支《玉树后庭花》总是调不在弦上。乐工和舞女们都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他只好让众人下去歇息。

    归年搂着丽音的腰下了堂去,丽音是他的新相好,当红歌伎,高音高得能上了梁。归年正值年少,放荡无涯,最好结交一班歌舞伎。

    丽音的厢房前有一棵榆树,撒下一片荫凉,屋内凉快许多。归年躺倒在竹席上,问丽音:

    “那把龙首琵琶,可修好了没有?”

    丽音知道今天归年烦躁的原因,除了天热之外,就是那把用得最趁手的蜀山文檀做的龙首琵琶,因匙头坏了,送去修理还未取回。现用的一把桐木琵琶,音色沉闷,无法奏出金石般的自然泛韵。

    “前日我就着人送去崇仁坊南边赵家修理了,今早我就着茶房的人去取,他们都推没功夫,不过想着你的茶钱罢了。”

    这里的小厮只认钱。归年“哼”了一声,并不计较。他本来生性恬淡,不喜与人纷争。

    丽音见归年躺在床上懒洋洋的沉默不语,有心逗他玩耍,于是说道:“归年,你拿胭脂给我点个眉心痣可好?你不是说你前世的妻子眉心有颗红豆大小的痣吗?”

    归年瞄了她一眼,本想说妻子这个称谓,不是谁都可以担当的。但是知道这样说太伤人,于是敷衍道:“那不过是句玩笑。你们这里收泔水的大娘眉心也有痣呢。”

    丽音想到那收泔水的大娘肥得像猪一样,不禁哑然失笑!还是不想让归年就睡着了,又拿了一盘子葡萄,袅袅娜娜地靠过来,坐在床边,柔声问道:“归年,可吃些葡萄,井水里湃过,清凉得很。”归年摇摇头,丽音又帮他把汗衫脱掉。拿一把撒金团花扇给归年徐徐扇着,“你脖子上的香囊可装的是什么宝贝?从来没解下来过。今儿给我也开开眼吧。”

    “哪里有什么宝贝?不过是一丸药。你想看就看呗。”归年把香囊递过去。

    丽音打开了,里面确是一颗药丸,包着锡箔纸,她打开一个小角,隐隐地散发出些臭气。丽音厌恶这气味,忙封好了,失望地把它还给归年。“没由来天天挂着颗臭烘烘的药丸子在身上干什么?”

    “据母亲说,我小时候得过喘疾,一发起来就要断气,后来得了这天竺的药,叫“还阳丹”,能在人乍死之际回转过来。奇的是得了这药后却再没有发过病。母亲也不让解下,说是救命的药,万不能丢掉。”

    “仙方也就罢了,为何有这样的臭气?”

    “前些日子父亲说药丸日久,怕走了药气,便请外夷的术士包了一层蜡衣,也不知为何这么臭。外夷的东西,总有些古怪,反正包着箔纸也闻不见。”

    “公子真是好家境,所用之物皆来自外夷。听说你家在东市开的珠宝铺子,里面都是些稀世的珍宝,全自碛西采购,犀角、玛瑙、琥珀、珍珠、玉器,数不胜数,还曾在胡人办的斗宝会得过头筹。公子何不拿一两样宝贝来,让我见识见识?”

    “绕了一圈,还是惦记着我的东西。”归年心里讥笑。“这两年,给她的还少吗?也罢,上次喝醉了酒,答应给她个绿松石的。这就给了她罢,省得她聒噪。”

    “娘子把小几上我荷包里的松子拿来吃两口吧。”

    丽音撅起嘴,恹恹地答道:“大热的天,谁吃那个。”

    “我这松子特别的很,包你爱吃。”

    丽音勉强起身,拿起归年的荷包打开,却见里面赫然有一尊绿松石的佛像,小巧精致,绿中透蓝,莹润致密,拿在手里似金一样重,一看就是上品,多半产自波斯,她不禁喜笑颜开。

    “娘子爱吃否?”

    “爱吃!爱吃!”

    “知道你一直想着赎身脱了教坊。这个东西可助你成事。”

    丽音实在有点感动。这几年,客似云来,都只为她的声与色。只有归年,知道她的心事。她嘴张了张,想跟归年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鸨母杏子的皮鞭,她可是尝过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丽音正在犹豫间,归年幽幽地说道:“昨晚做了一个梦,竟是大凶呢。”

    “噢,公子说来听听。”丽音心里一悸。

    “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像在一片大漠中,我们一家子人,走着走着,父母兄妹突然间都被风吹走了,我只是喊,只是喊,却还是剩下我一个人……”

    是了,是了,丽音心里暗暗叹道,家人之间,福祸相依,有些心灵相通也不足为奇。看来,陆家是真出事了。这两年来公子对她不薄,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告诉他了。

    想到这里,丽音说道:“公子,你快些回家吧。今早,你家伙计康驼子来这里叫门,说你家出大事了。杏子妈妈不让我们跟你说。大家也怕她的鞭子,没人敢告诉你。”

    归年怔住了。难怪今天总是一阵阵地心悸。他披上衣服拔腿向大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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