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了春,天气却依旧阴晴不定,尤其是在诸如蓟县这等衔接北方边塞的苦寒之地,这种现象更是明显。前些天还艳阳高照,今日已风雪连天,千里冰封。

    北出蓟县五十余里,天空蔚蓝,巍巍高耸的山峦绵延起伏,不绝于千里之外,目更是无以穷尽。

    破旧泥泞的官道上,一对浩浩荡荡的商队在这片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画卷里,宛若一条卑微的蚯蚓般蜿蜒前行。

    “周领队,天色渐暗,此处冰天雪地,远处又是一片旷野,无处遮挡风雪彻寒,今夜可在何处过夜?”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策马赶到商队领头的另一中年男子身旁。

    “是我思虑不周,没有料到北疆骤降大雪,商队本该在蓟县多停留一日才是。”

    周领队面有忧色,显然没有想到好的落脚之处。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清秀少年,眼神之中的忧愁又重了几分。

    中年男子扯住马缰,笑着劝慰:“诶,周兄,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既然遇到了,还是商议个对策出来才是。”

    “啊!你们看,前面有个破庙。”

    周领队身旁清秀少年突然欣喜的大声叫喊出来,其声甚是清脆,在风雪之中飘荡的老远。

    众人精神一振,朝前方望去。只见远处白雪皑皑的山脚下,赫然矗立着一座破旧的寺庙。

    商队在大清早自蓟县出发,一路向北还不曾歇息过,再加之风雪阻路,破烂泥泞的官道曲折难行,在这风雪交加之际又无处落脚,此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疲惫倦容。

    众人在绝望之际见有个可供落脚的寺庙,皆是欢呼雀跃,兴奋欣喜,嘴里呼喝着,扬起手中的马鞭驱赶马车朝寺庙奔去。

    片刻之后,商队车马赶到山脚下的寺庙。

    寺庙残破不堪,四处皆是断壁残垣,砖瓦破碎,朽木横斜,寺庙正面的大门也是没有,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四处挂满,斑驳颓桓的墙角似乎是在无声的诉说这座古老寺庙伫立千年的孤独。

    众人各自忙活开来,卸载货物,拾干柴生火,喂马匹吃干草料。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雪夜深寒,荒山野岭还有这等好去处,实是幸哉。”中年男子心下大定,开怀笑道。

    周领队的脸却依旧紧绷,浓眉蹙起,难掩心中忧虑,:“到不知这该死的大雪还要下多久,若是再连续下几日,大雪封山,官道受阻,我们这次的北疆易货只能半途而终了。”

    众人沉默不语。他们都是中原各地的商人,此次随大隋最大的商队独孤商队北上突厥易货。

    初春天寒未彻,突厥又遭遇百年一遇的干旱,草原新芽不发,大量牛羊牲畜没有草料而被宰杀,因而拥有许多价值低廉的皮货。

    如今大隋一百二十万大军征伐高丽在即。古有有马革裹尸典故,指的就是用马的皮革裹着战死沙场的将士尸体埋葬。同时朝廷为了给出征将士准备铠甲,向天下大规模征收皮货,因而大隋亟需皮货。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大隋的皮货价格高的令人瞋目结舌。

    商人以逐利为本,见此横财岂能放过,故而有大量的商队前往突厥收购皮货。而在在些商队之中,独孤商队无疑是最大的一家。

    独孤商队背后撑腰的是关陇贵族门阀孤独氏。他所经营的商行更是驰名天下,几乎没有那个商行敢掠其锋。

    可没料想,北疆的天气变幻莫测,前天独孤商队在蓟县停留之时还是春暖花开,热的裤衩都可以不用穿。一夜之间,北疆却已大雪纷飞,撒泡野尿都能结成冰柱。

    对众商人而言,最沉重的打击无疑是大雪封山。若真是燕山大雪封山,他们此次的突厥易货只能半途而终,打道返程,如此一来,整个商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损失极大。

    “北疆天气虽说彻寒,但几日的雪还是无法封住燕山路口的,我们加紧速度,应该七八日之内便可赶到燕山外围,那时燕山应该还未封山。”中年男子见众人沉默,开口道。

    众人听闻此言,心里却并未因此而释怀。他们都知道,此处离燕山的距离少说也有十几日路程,再加之突遭大雪,官道曲折泥泞,拖拉货物的马匹踩在深雪之中根本无法使力,马车的速度更是降低到平日的一半,以这样的速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七日之内赶到燕山外围。

    “也只能如此了,大家一日疲惫,先散开吃些干粮,早点休息,待看明日天气如何,在做定夺。”周领队瞟了瞟众人神情,朗声道。

    众人想不出主意,轰然散开,各自聚在火堆旁,取出烈酒御寒,与火堆旁的其它商人聊起天来。

    而在寺庙门口两侧的火堆旁,坐着百来名手持大刀的健壮大汉,这些人乃是负责整个商队安全的刀客。

    大隋通往突厥这条道上,时常有响马出没,劫持过路的商客,杀人越货,奸yin妇女,无恶不作,故而商队都要雇佣大批的刀客来保护商客与货物的安全。

    周领队望了一眼寺庙四周,心中突然一沉,转头急问中年男子:“小柯呢?”

    “啊!鬼啊!”中年男子还不及回答,寺外陡然响起锐利的尖叫声,却是小柯的声响。

    周领队心中大骇,肋下长刀猛然出鞘,人已极速奔向寺外。众刀客连忙跟上。

    周领队领着刀客奔出寺庙外,只见小柯手里拿着一个打水的盆子,脸色惨白,身子抖动,站在大河旁边,手指着河岸,语无伦次道:“你……你们看,哪……哪儿有个人……人。”

    周领队顺着小柯的手望去,只见河岸旁躺着一个年轻人,浑身是水,一身的伤,想必已经死了。他松了一口气,收了长刀,朝后面刀客挥了挥手,道:“没事,我过去看看。”

    在众人屏声静气中,周领队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子,仔细地打量岸边男子。

    只见这男子披头散发,衣裳褴褛,浑身是伤,脸色白如一张薄纸。已是死了。

    “这男子怕是去突厥的路上,给马贼盯上了,马贼凶恶,惨无人道,杀人夺财……来两个人把他埋了吧。”周领队叹了口气,站起身子,便要离去。

    “嗯!”就在刹那间,他抬起的脚突然顿住,眼睛似花了一下,竟是看见男子的中指突然颤动了一下。

    ”慢着……等等!”周领队惊诧,挥手止住走过来的两名刀客,猛地蹲下身子,揉了揉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男子的手。

    男子的手,再一次,微微颤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

    “这都能不死?”周领队惊讶,连忙伸手放在男子的鼻翼处,还有稍稍微弱气息。他转头,:”别埋了,这小子命硬的很,还有气儿。来两个人,把他抬起庙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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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暗,苍穹如墨,寺外的风雪在残垣断壁处呜咽着,里面的火光扑闪扑闪,夜色,显得无比的阴森鬼魅……

    寺庙之内,姓李的中年男子坐在火堆旁,望着半死不活的少年,对周领队苦笑道:“如今这少年浑身是伤,昏迷不醒,明日可如何安置他是好?”

    周领队挑了挑面前的火堆,轻轻一叹:“总不至于将他一人扔在这荒山野岭吧?”

    “突遭大雪,官路难行,如今又有大雪封山之危,商队自顾不暇,如何腾得出人手来照看这生病少年?”中年男子自家人自知自家事,如今商队的困境摆在那里,那还有闲心管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我来照顾。”小柯听两人对话的意思是要将这昏迷少年扔在此处不管,他心本善良,于之不忍,喊将出来。

    “小柯,你这不是胡闹吗?”本来脸色平静的周领队突然呵斥道。

    小柯的性子有些倔强,:“可你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

    “诶!你们看,他醒了。”小柯突然欣喜道。

    少年蠕动了下嘴唇,眼睛缓缓的睁开,纯澈的眸子里倒映着三个人影。

    看那模样,少年正是韩旭。

    韩旭蠕动了下身子,沉重紊乱的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头痛欲裂,这是哪里?这儿有火……火光,我还活着?唐俭在哪儿呢?老天真会捉弄人,想必唐俭早已为我被大水淹死了吧……嗯……怎么还有人?

    他连忙抬起头,霎时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嘴唇干裂,极为迟缓的吐出几个字:“在……在下韩旭,诸位是?”

    周领队黝黑的脸笑了笑,拱手道:“我们是独孤阀的商队,此次出塞易货。我叫周沉,独孤商队领队,而我身边这位是李晟道李兄,乃是这次出塞突厥的大商人,这位少年是我的侄子周柯。”

    “冒昧请问韩旭兄弟是何处人氏,怎么会孤身一人晕倒在荒山野岭?”李晟道有些警惕韩旭的来历,笑问了一句。

    韩旭脑子虽然混乱,但还是能听明白李晟道话中之意,一个人无缘无故晕倒在大河边,任谁都会起疑心,更何况是在这等贼寇响马蜂起的边塞。

    他脸色惨白,吃力一笑,脑子里编了个谎话:“在下是蓟县人氏,此时正当大隋征讨高丽之际,朝廷下令征集天下青壮,而作为靠近战区前沿的蓟县更是四处抓捕壮丁劳役。”

    这时,周柯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热汤,韩旭迟缓的接过,喝了两口,缓了下气,道:“本来大丈夫当世,当手握刀剑,血战沙场,以身死而抱国恩。可怎奈我是父母膝下唯一独子,父母害怕我身死异乡,尸骨无存,故而前日让我逃往突厥。可怎料半路遭遇打劫的响马,我一介寒士,怎敌得过一群杀人嗜血的马贼?最可恨的是……是这马贼抢了我的包裹盘缠,居然还要害我性命,我拼死抵抗,浑身是伤,最后掉入河中。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有料想,居然还能活下来……说起来,这还要多谢各位的搭救之恩。韩旭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

    韩旭说着,竟是要起身叩首,李晟道连忙伸手阻止,:“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们可是受之不起,小伙子你好好养伤,其他的别想了。”

    李晟道脸色神情释然,并未怀疑韩旭撒谎,这几个月来,为逃兵役而前往突厥的人不知几何。

    周沉也没有因韩旭做了逃兵而轻视于他,看着身前火堆,竟是有感而发,喟然一叹,:“此番东征,有败无胜,斗升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诸公,却全成了睁眼瞎子!”

    韩旭一愣,这个周沉不简单,竟能看出此番东征必败。要知道这次东征大隋号称两百万军队,共三十路军,延绵一千三百里,分为水陆两线,共同夹击高丽。而高丽只不过是大隋的一郡之地。在天下人的眼中,此次高丽必败。

    一旁的李晟道见周沉将话引到国事之上,这可不是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商人该管的事,咳了一声,连忙转了话题,“哦,这么说韩兄弟准备前往突厥。韩兄弟虽衣着凌乱,但长得眉清目秀,眉宇之间更有一副书生气质,想必是个好学明经的秀才吧。士农工商,商乃贱业,跟我们这群身份低贱,一身铜臭的商人一起出塞,韩兄弟不觉低了身份?”

    韩旭被李晟道说成秀才,不由啼笑皆非,自己这个秀才在大隋干的职业可是正儿八经的盗窃犯。

    他心里琢磨着搭独孤商队前往突厥,正好可以避开唐俭的追杀,又可以在突厥练习魏老头的刀法,等有朝一日自己武艺精湛,再回来报血海深仇。

    可这个时候,若想搭上独孤商队,他自然要露出一点与众不同之处才能得到别人的刮目相看。商人在古代是身份低微的贱业,韩旭这个现代人对商业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却知之甚深。

    当下强忍伤口痛楚,心中略微沉吟,打起精神,侃侃而谈:“世人皆道行商是贱业,在下却不以为然。人之贵贱在乎于心,其心贵,虽为贩夫走卒,也难掩浩然正气。其心贱,纵立身于庙堂之上,亦是卑鄙龌龊,臭名远播。在下昏倒于雪夜之际,身处危境,诸位大兄不辞辛劳,援手搭救,可见其心之贵。韩旭一个不闻世事的穷酸寒士岂敢有这等不知图报的龌蹉想法,心里更是不曾想过什么低了自己的身份。”

    “哈哈,难得你一介年轻书生竟能说出这等话来,夜已深了,你且先好好歇息,明日便与我们一同上路吧。”

    周沉拨了拨面前火堆,听了韩旭的话,胸怀大畅。而李晟道看韩旭的眼神之中显然有了一股异色。

    韩旭说这一段话费尽了全身气力,身上的伤口又不知裂开了多少,痛的冷汗涔涔,他强忍着痛楚,拱手道:“那就多谢周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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