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赖床,一半是舍不得温暖的、柔软的、不需要思考的、自由自在的、想怎么打滚耍赖都没人管的环境,不愿意去到外面那寒冷、麻烦、必须直立行走、衣饰鲜明、规行矩步的世界。再悦耳的铃声听久了都会腻,是因为新鲜感之后,铃声只意味着现实世界,还跟催命符似的!所以,唤人起床,得找个美妙环境过渡。最好的起床铃声,依我所见,是这样的:土豆牛肉汤被炖到闷闷的咕嘟咕嘟声,烧肉酱抹在煎肉上的刺啦啦声,油条在油锅里膨胀的刺呖呖声,炒饭、虾仁和蛋花在锅里翻腾的沙啦啦声,甜酒倒在杯子里颠儿颠儿的咕嘟声,嚼碎蒜香肝酱脆面包的咔刺刺声……这些声音听久了,人会忍不住一骨碌翻身起来。所以你看:。英国国菜,众所周知是鱼和薯条(fish and chips)。但英式英语里另有个好词:脆土豆片儿,叫作crisps——听这读音,你就感觉得出来,chips就是一口下去罢了,而crisps,简直就是薯片在嘴里嘶啦咔嚓,响亮爽脆的动静。晚上,你饿了,出门吃烤串。你点好了,听肉串在火上刺刺作声,不忍心看,看了肉慢悠悠地由红变灰,就百爪挠心,直探入胸腔里去。于是坐立不安,非得过去,监督着摊主:别烤老了!我就爱这么嫩的!快快,快给我!——就差伸手去火里,把刺刺求救的烤串给抢出来了。烤得了,撒孜然,端上桌来,还有刺呖呖沙沙声。这时候须得要冰啤酒,酒倒进杯里,泡沫咻咻地雪涌而出。油炸火烤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香。裹好面糊的炸鸡炸虾下锅,先有刺哩刺哩的油跳声,再是咝咝啦啦的油炸声,好听。江南菜市场,油炸经典小食品三样:一是刚揉成还白嫩清新、一进锅就黄焦酥脆起来、吃一口就“嘶”叹一口气的萝卜丝饼;二是油光水滑,揉长了扔油锅里慢慢饱胀、脆香可口的油条;三是下了油锅就发硬变脆的油馓子,下锅嘶啦、咬来刺嚓,最是好听,你在一边看人吃,听这声音,自己都会馋。陕西油泼辣子面,最后那一勺滚油“刺啦”一声浇在面上,香气还没被逼出来,氛围已经在了。炒过东西的人都知道,热油遇到水,会有非常响亮明快的“刺啦”一声。比如你竖耳朵,听厨房炒回锅肉,之前叮叮笃笃的刀击砧板声,总不过瘾,非得“刺啦”响一声,那就是肉片儿下锅炒起来啦,马上就要呈现灯笼盏旋涡状啦,等刺刺出完了油,就是豆瓣酱们爆香的天下啦!你快要闻见一路穿房过屋、钻门沁户的香味啦——总之,那一记“刺啦”声,最是让人心花怒放。蛋炒饭是另一回事。好蛋炒饭要隔夜饭,天下皆知。此外油不能太多,葱花儿得爆得透,都是小节。所以正经葱花蛋炒饭,从葱叶儿刺刺开始,蛋落无声,最后隔夜干饭下去,如果炒不响,就软塌塌的,整碗蛋炒饭都没精神;炒到乒乓作响,噼里啪啦,饭才有劲道。大锅炖鸡汤,声音温柔得多。小火慢熬,你每次走过去看,就只能听见锅肚子里咕嘟咕嘟,温柔敦厚的冒泡儿声,于是想见其中皮酥肉烂,漾融在油润微黄的鸡汤里,真让人沉不住气。每次喝鸡汤,总是忍不住来回走几趟,可是鸡汤稳若泰山,就是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慢慢悠悠,香味勾人。咖喱土豆炖鸡时,咖喱粉融的酱,混着炖得半融的土豆淀粉,会发出一种“扑扑剥剥”的响声,比普通水煮声钝得多。这简直就是提醒你:我们这汁可浓啦,味可厚啦,一定会挂碗粘筷,你可要小心哪……同样,喜欢德国炖酸菜、西班牙海鲜饭、意大利鹰嘴豆烩肉、东欧的奶酪炖牛肉的,听见那些锅里叽里咕噜炖汁冒泡的声音,一定会忍不住探头看两眼。液体也有声音。啤酒泡沫雪涌时会“咻”的一声。可口可乐遇到冰也会先“咻”一下,然后就是刺哩哩的泡沫声。喝冰果汁不如冰可口可乐酣畅淋漓,就是少了这一声。听葡萄酒落杯的声音,如果钝软钝软的,就可能含糖分多,偏甜。咂到嘴里,稍微黏黏的,味道浓郁。如果你爱吃瑞士干酪锅,一定会觉得,锅底干酪咕嘟咕嘟冒泡时是美妙的开始,冷却凝结后焦脆香浓的干酪被从锅底挑起来时的刮刺刮刺声是美丽的结束。好的西瓜和笋,一刀下去,会很主动地“夸”的一声,裂开了。这一声“夸”饱满而脆,听声音就能想见刀下物的脆声。好的萝卜切起来,落刀声音脆,“嚓”的一声,但往下手感会略钝,质感均匀,一刀到底,很轻的一声“咔”。太脆了就不好:吃着太水。五花肉煮得了,刀上去会觉得弹,切上肥肉时,手感很韧沉,到瘦肉时会爽脆:说明煮透了,不软绵绵跟你较劲。三文鱼冻实了,皮会咬住肉,内里含水凝冰。去皮时会有轻微的嘶嘶声,切下去,有切肉连冰的“些些”声。吃起来,冰凉清脆,且不失柔软。冬天吃脂膏冻上的白切羊肉,入口即化,酥融好吃,吃多了之后,听见切羊肉的“些些”声,也会觉得好听得要命,就缺酒颠儿颠儿往酒杯里倒的声音了。我最中意的声音,是南方米饭的叹气。话说一切中餐馆,管你是川鲁粤淮扬,从大煮干丝到回锅肉,厨子都敢给你做。唯独米饭,很难吃上好的。因为大多数饭店都是大锅饭,米饭不卖钱,不给你单做。陆文夫先生当年抱怨过,苏州馆子炒虾仁越发不讲究,按传统做法,虾仁须得小锅快炒,火候才恰当,上菜时按小盘子上,但陆先生那时节,虾仁已经是大锅混炒,谈不上到火候了——但若不如此,就供应不及。米饭也是这道理,未必要名贵米种,只要是小锅焖,加水得宜,火候对,就很容易做好吃。所谓好米饭,就是当你揭开锅,扑簌簌一阵淡而饱满的香气腾完,会听见米饭带出一声极轻的“浮”,像叹气似的。那时你就等着看吧,叹完这口气,米饭就会白净香软。再加点切咸菜的咔刺声、炒花生的噼啪声、炖红烧肉的咕噜噜声、炒黄豆芽的淅沥沥声,就是最美味的声音了。早饭吃什么在四川甘孜的塔公过夏天,住在一位喇嘛师父家里。师父家里养牦牛,每天早饭有新鲜牛奶喝。牛奶极鲜浓,入口厚润,但滑,不挂滞,过了颊就轻若无物,直通肚子。师父说,别喝太多,会滑肠,到时候一天都离不开洗手间。配牛奶的是现打的面饼,绵软好撕,好嚼。加上鸡油辣子,格外好吃。藏族人家里,如果有四川亲友,厨房都少不了折耳根和辣子。鸡油辣子味道醇正,偶尔还嚼得到碎鸡骨头。辣味虽重,被牛奶一漫,也就过去了。吃完了这些,再来杯酸奶。藏地酸奶是真酸,不习惯的人如我,不加糖就难以下咽。加了糖,味道圆融通透,酸凉甜浓,直透肺腑。吃得惯的话,也能吃糌粑。我吃的糌粑就是青稞粉炒得了,按自己喜欢的分量加酥油捏。捏起来吃,有点儿像日本的黄豆粉点心。少加一点儿盐或糖,香味很活泼。我在重庆时,早饭总是吃小面和油茶。我个人所见的食物里,重庆小面是食材与调味料比值最夸张的。没见到,真不敢信:调色盘似的布开辣椒末、辣椒粉(在重庆人那里,这两者大不相同)、炸花椒、鲜花椒、红油、花生碎,红绿灰黄,还有铺子会来点榨菜丁、豆豉、韭菜末——十几二十来样料,全为了衬托一碗面。面出锅,老板大写意地在面上天女散花地下料。吃起来,满嘴噼里啪啦,味道跳荡。因为辣和烫,你得快吃,所以吃小面,如快船过峡,又如看美女短跑,风景不暇看,眼花缭乱。油茶,因为都买现成的,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做。大略是米羹样子的糊糊,吃得出盐、猪油、花椒粉、胡椒粉、油辣子,加黄豆碎或花生碎,最后得加点馓子碎段——也可能是炸面碎段。花椒鲜麻,馓子段香脆,和米羹一勾兑,吃不腻。我在天津吃早饭,尝过一次面茶。不知道是秫米还是面,一锅熬成糊糊,洒上芝麻酱和花椒盐。冯骥才写前清时,有家杨八面茶最有名,秘诀就是下半碗面茶,洒一层芝麻酱,再来半碗,洒第二层芝麻酱,这样越吃越香,不会吃一半就没味了。天津的油条——或者说果子——也好,不粗,但脆。咬起来有嘶啦嘶啦声,很舒服,不容易像其他地方的,咬一口粘嘴,脖子都粗了。我不知道锅巴菜——或者嘎巴菜?——是不是天津人早饭的通例。我吃过一回。吃之前,以为真是菜,吃进了口,才觉得像豆粉面勾芡的,口感奇异,用来拌点什么汤或者卤,稀里哗啦的更好吃。北京朋友跟我说,传统的北京人吃早饭,烧饼夹果子,不就豆浆而就粳米粥。我喝过一次粳米粥,砂锅熬的,半融化又粒粒分明,冬天早上喝一口,整条脊梁都暖和通了。老板考虑到我是南方人,怕我吃不惯,特意加了勺甜面酱。豆汁和咸菜丝,我图新鲜吃过一次。豆汁是老北京人的资格认证,我没通过。咸菜丝还行——江南人说咸菜,都以为是雪里蕻,用来炒毛豆和肉丝;北京的咸菜丝,我吃的几次,都像是荠菜,也不能说多好吃,但吃上瘾,会连绵不断的。在武汉,我早饭吃了次热干面,后来每见到武汉馆子,总绕不了这道。热干面的精华是芝麻酱。面煮得了弄干,下芝麻酱后,整碗都有种粗粝又雄浑的香气。挑起面来,拖泥带水,黏着浓稠,甜香夺人,如果加点儿萝卜干和青豆,整碗面都跟着活色生香。在海南,我早饭吃过一次蒸粉。岛民的做法,粉和鸡蛋液混合了,加点油,然后蒸。蒸得液态刚呈现固态,看去白亮亮颤巍巍热气蒸腾时,加上辣子和酸豆角吃,红白绿黄,吃得一身汗。无锡、苏州、上海人吃早饭,相去不远。爱吃面的,大早上去面店排队,等着吃头汤面,还经常叫宽汤——早饭需要补充水分。鸭肉面、咸菜肉丝面、三鲜面、笋干面,我爸还爱加姜丝。不吃面的,在家里吃稀饭——无锡叫泡饭。下泡饭的,有萝卜干、毛豆、肉松、鱼冻、盐腌豆腐、干丝。夏天吃个咸鸭蛋,或是西瓜皮用酱油腌一下,也能下一顿早饭。豆浆油条,北方南方吃法不同。我听天津朋友说,他们那里习惯喝清浆。咸浆或豆浆里加肉松,可能都是上海人所创。江南油条比北方粗一些,刚出锅的,两头尖,特别销魂。上海人吃生煎,无锡人吃汤包,都是能特意排个队的。无锡这里还吃咸豆花:用盐和油调味,加榨菜末,滑如鸡蛋。我见过用咸豆花配甜糍饭团的——外面是糯米,里头偶尔包油条,加糖,外糯里脆——想起来就有点儿堵。英国人饮食是出了名的糟糕,以至于全世界范围内,嘲笑英国饮食是合理合法、人见人爱的安全娱乐。但泥泞里也能挖出黄金:英国人有他们招牌的英式早餐。标准英式早餐如果摆全套,可以环绕一桌:熏肉和煎肉肠,那是撒克逊人的传统;煎蛋和炸蘑菇,有些南欧风;炸番茄和咖啡是大航海时代之后才兴起的;茶来自东方;煎面包片如果用心,得选烤过两天的面包再用黄油煎,以保证酥脆焦黄。有种说法是,英式早餐在苏格兰那里,最初被唤作早餐茶——众所周知,英国人喝下午茶极隆重,胜于正餐;喝早餐茶也阔气摆排场,一不小心,喧宾夺主,成就了伟大的英式早餐。如今在广东、香港,上年纪的人依然爱早茶,早上去茶楼一坐,连吃带喝,一两个小时弹指而过,不知是否与此有关。欧洲大陆的人吃早饭,统称大陆式早餐,但细节又有不同。法语里说早饭时,一般说是“小午饭”(petit dejeune),大体总离不脱面包橙汁咖啡,加各类果酱。葡萄牙人若奢华些,会来个加鳕鱼柳的煎蛋。当然他们振振有词:法国人重视晚饭,西班牙人一整天甜食不离嘴,而且一顿晚饭能从晚八点吃到凌晨。南欧人慵懒,不像英国人朝九晚五,大早上就排开阵势了。但欧陆早餐,也不是南欧这几家独大。往东望望,虽同是欧洲,吃法大不相同。我吃过几次土耳其馆子的早饭,摆桌很华丽:新鲜奶酪和陈年奶酪截然分开,黑橄榄和绿橄榄是古希腊史诗里就提及的经典,黄油蜂蜜火腿煎蛋再来点西红柿切片,外加各类面包——这是土耳其人的春夏吃食。店主跟我说,如果天气寒冷,土耳其人游牧民族嗜肉作风就会被催醒:煎蛋香肠锅,甚至著名的pacha都能当早饭——所谓pacha,就是羊头汤里煮各类面包和豆类,浑厚浓壮的一大锅。我没吃过,但想起来就觉得,大冬天一早上吃得这么金戈铁马,真痛快。去瑞士时,见着一家波兰馆。早饭也很豪迈:各类腌肠火腿,配各类干酪,乍看有些瑞士风;家制糕饼用来下浓咖啡。但有两样,别处不常见:一是小番茄,二是煮蛋切开加红辣椒配芥末——这二物都殷红夺目,摆桌上让人来不及看别的了。德国人吃早饭不算华丽,很正统的欧陆早餐,有一点英国味:熏肉、各类香肠和咖啡为主。但德国人别有些坚持:他们对果汁的新鲜度格外挑剔,仿佛早上喝不到好果汁,就像车子没油似的。然后,他们可以在两人早餐的桌上,排开十来瓶果酱和酸奶。当然,德国人还觉得,他们有独一无二的德国面包卷,但法国人会抱怨说,德国人所谓的德国卷其实是法国卷——就这事争不完。有段时间,我常去一个印度馆吃早饭。偶尔能赶上店主做黄姜米饭,令我觉得像过节,但大多数时候,就是翻来覆去的几道。比如,米饼配两种辣酱——通常一红一绿,红的辣,绿的是蔬菜腌酱,就算一顿了。如果不饱,再来个脆煎饼也过得去了。有时候,会来个蔬菜煎饼,妙在香料和蔬菜常混在一起,烘得半熟。店主还做过一回怪饭,音译听着像“阿鲁颇哈”,我盯着看他做,似乎是香料腌过的米饭配土豆、酸奶和咖喱炒,很像中国人吃的咖喱炒饭,但味道又妖异得多。这么说吧:上头两样,都是爱吃的可以爱得死去活来,恨的人会觉得是野蛮人所食。日本人对早饭的态度挺宽泛:他们可以吃最西式的早饭,可以吃改良过的咖喱——日式咖喱比印度咖喱要甜许多。所谓老式日本早饭,一般只有小且老的饭馆会当作仪式呈奉:一份温泉蛋,一条烤鱼,一份鱼糕,一份味噌豆腐汤,一碗米饭,一份纳豆。盐腌鱼、酱菜或梅子汁腌姜,也可以随时增补。但大多数馆子排不了这么热闹,如果家常些,可能就是一碗米饭、一份味噌汤、一坨纳豆。纳豆这玩意儿,类似于印度蔬菜煎饼和中国香菜:喜欢的人无日或忘,讨厌的人觉得吃了会丧失生活的勇气,光看见那粘连状的丝丝缕缕就恶心。但如果一家人肯在早饭时请你吃米饭、味噌汤和家制纳豆,那就说明:这个日本家庭——不管那纳豆让你吃着何等痛苦,而人家还殷勤劝你多吃——是挺想跟你交朋友的。在意大利旅游时,吃了半个月的早饭。大体格局还是大陆式早餐,当然自有特色。其一,意大利人早饭非得喝浓缩咖啡不可,而且喝起来气势非凡,常见邻桌汉子喝浓缩咖啡,像中国人喝白酒:一仰脖子,小盅空了。其二,意大利人对火腿和香肠极在意。最平凡的路边摊,早饭必须上三种食品:火腿、熏肉、色拉米香肠。火腿和熏肉虽然风味不同,大体还差不多,切得薄如纸,可以夹面包,可以单吃配橙汁;色拉米却对比夸张,不说各城市口味不同——同样是色拉米,威尼斯比罗马味道重得多——哪怕是同一地方,都有区别。各家老板会自己酌加香料,做出独家色拉米来。其三就是意大利人对果酱的挑剔和热爱,简直病态。各家店铺自制果酱当神秘配方不提,面包上抹满果酱的自是常态。意大利果酱是好吃,比起法国往北,更有凝冻透明、颤巍巍的肉感,吃起来也顺,舌头如划秋水,味道很快就散了,满嘴清甜。我见过不止一位,吃早饭时,饮一口浓缩咖啡,舔一下果酱,然后满脸欲仙欲死的陶醉状——真也不嫌腻。《六人行》里钱德勒(dler)问乔伊(joey):左手果酱右手美女,你要哪个?意大利后裔joey答:你把两手合一起吧!——就是这个意思了。冬天吃羊肉,喝羊肉汤人类最狡猾。明明是地球上吃羊最多的动物,却总爱嫁祸给狼(还诬陷“狼披羊皮”)或老虎(还说“虎入羊群”)。羊也可怜,被吃了,还只能当作家常。宋朝有个祖宗家法,说“饮食不贵异味,御厨止用羊肉”。意思是,天子啊,您就别寻思什么山中走兽云中燕了,老实吃羊吧!——寻思羊好欺负是怎么的?宋朝人,真是爱吃羊,跟羊有关的故事也多。比如,在传说和正史里,宋仁宗都被记成个好皇帝。传说里,他是狸猫换太子的主角,还坐拥包公和狄青这一文一武,而且国运升平。正史里,说宋仁宗有天晨起,对近臣说,昨晚睡不着,饿,想吃烧羊。宋时所谓烧羊,就是烤羊。近臣问:“何不降旨索取啊?”仁宗说:“听说宫里每次有要求,下头就会准备,当作份例;怕吃了这一次,以后御厨每晚都杀只羊,预备着我要吃。时候一长,杀羊太多啦,这就是忍不了一晚饿,开了无穷杀戒。”此事足证:宋仁宗这个“仁”字,当之无愧,不仅考虑人,连羊都保护起来了。又比如,当年,吴越钱王入朝,来见太祖赵匡胤。太祖对钱王的态度,不像对南唐那么狰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大概是觉得,钱王跟他一样白手起家,是条汉子,让御厨做道南方菜肴招待。御厨遂端出来道“旋鲊”。鲊原是腌咸鱼。江南人爱吃腌咸鱼,所谓鲞,所谓鲊,都如是。可这旋鲊,却不是腌的鱼肉,只是取个名字,本身是用羊肉做成的肉醢,也就是肉酱。可以想见刀工火工,都功夫不小。羊被宋朝人集中火力歼灭,是因为宋朝时,人还不爱吃猪肉。苏轼说猪肉“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地位尴尬。而牛又是耕地用物,吃不得——实际上,日本人在明治维新前,都守此例,不敢大胆吃牛。《水浒传》里,也就荒村野店的好汉,敢吃牛肉狗肉;林冲到了柴进庄上,柴进就吩咐“杀羊相待”,规格不低。中国人吃羊肉,起源甚早。古人以牛羊猪为三牲,拜祖宗时得三个玩意儿齐聚,祖宗才肯吃,是为太牢。而上古吃东西,又偏爱酥烂。谈论好吃的,都一定要吹嘘如何脂膏饱满。大概古人牙齿不甚好,喜欢吃软的。所以周时,将羊里脊肉捣烂,去筋膜,加作料,就吃了,听上去就觉得入口即化,酥嫩无比,呼为“捣珍”。但细想来,总觉得少了羊肉的筋骨气节。刚说宋朝人爱吃羊肉,不独北宋如此。南宋时,宋高宗到大将张俊府上做客,张俊请天子吃“羊舌签”。宋朝说“签”,就是羹。羊舌羹,想起来就好吃,一定又韧又脆,只是费材料,寻常人吃不起。又说那时候,都城临安,有位厨娘,制羊手艺高,踩着不知多少羊的阴魂,架子也大。某知府请她烹羊,得“回轿接取”。接个厨娘来做饭,好比娶个新夫人,难伺候!她做五份“羊头签”,张嘴就要十个羊头来,刮了羊脸肉,就把羊头扔了;要五斤葱,只取条心,以淡酒和肉酱腌制。仆人看不过,要捡她扔掉的羊头,立刻被她嘲笑:“真狗子也。”奢侈靡费的一顿,好吃是好吃的,“馨香脆美,济楚细腻”,但知府都觉得支撑不了——我想也是,请个厨娘做羊,花钱不说,还要被嘲笑,何苦来——没俩月就找个理由,请回去了。我在西北吃到过羊脸肉,鲜嫩,味道简直像贝类。按这厨娘做法,是羊脸肉再加葱、酒、酱腌制的,应该更嫩更入味吧。羊肉确有好处:有口感,且细嫩,比起猪牛,显得斯文些。《金瓶梅》里市井人家吃猪肉,《水浒传》里好汉吃花糕也似肥牛肉,而宫廷中人或知府吃羊肉,各得其所,大概也能见性情。比起牛肉和猪肉,羊肉既没个性,又有个性。说没个性,在于此物性甘而温,老人家有一套鱼生火、肉生痰的格物致知阴阳生克理论,可没人说羊肉对身体怎么有害的。再娇弱的女孩子,也不会吃了点羊肉,就跟沾海鲜似的过敏,为自己的肌肤痛哭流涕。有个性,在于羊肉易辨认。我有些朋友口钝,吃猪肉、牛肉和狗肉时,经常舌头打架分不出来。但羊肉从肌理到气味至口感,棱角分明。因此,羊肉是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外柔内刚、谦冲温容的君子肉。羊肉做法很多,涮羊肉尤其天下皆知。羊肉天生丽质,所以最适合拿来清水出芙蓉。可是白水一涮,最忌讳的膻味,就像传说里杨玉环的狐臭一样现形。传说前清,老北京吃羊肉的挑剔起来,非张家口外肥羊不吃,秋天运将进来,玉泉山放养,吃青草喝泉水,好比斋戒沐浴了,这才进得京来,冰清玉洁——好像妃子伺候皇帝前先要洗干净熏香——这才够资格被片,下锅挨涮。像东来顺这样的老字号,清末民国时,自己有牧场,找阉割的公羊吃,而且最大的资本,就是那帮片肉师傅:个个都是庖丁转世,目无全羊,游刃有余。只干一季活,却挣一年工钱。北京涮羊肉时,片肉可以薄如雪花,委实好手艺。一只羊出四十斤肉,也就有十五斤够资格来涮——就像广东挑剔的师傅认为,非好鱼不配蒸一样。又说,涮羊肉好吃的,只有五处:上脑嫩,瘦中带肥;大三岔一头肥一头瘦;小三岔就是五花肉;磨裆是瘦肉里带肥肉边;黄瓜条也是取其嫩和肥瘦相间。行家吃羊肉,好比品酒师品红酒,能从酒的年份季节气候,说到酒庄的看门老大爷养的猫是什么颜色。同理,吃涮羊肉的名手,一口下去,这头羊前世今生有没有交配生育过,也是门儿清了。好羊肉天生鲜嫩,不用白水涮还真对不起它。白水一过,不蘸酱都能有天然肉香。涮羊肉的火候是门手艺。我小时候吃羊肉,唯恐不熟,羊肉片下了锅,总要顿一顿,等一等,起锅来羊肉发灰,略带皱,吃起来还好。后来遇到热情的朋友请客,抢过筷子替我一口气涮了十几片,都是一涮即起,蘸了料,叮嘱我快吃。我一嚼之下,才知道一涮即起的羊肉,半生半熟,肌理若有若无,嫩香软滑,入口即化,嚼都不用嚼——还需要嚼一下者,单是为了把蘸料和肉混合了,真觉得以前那些羊肉,都是吃错了的。羊肉做热菜,界面就友好得多。煎炒烹烤,无一不可。搭萝卜,配土豆,好像门客三千面不改的大度孟尝。只是,相比起对猪肉连红烧带扣外加冷淬等一系列复杂处理,羊肉的烹制似乎简洁得多。大概羊肉本身鲜嫩好吃,布衣荆钗不掩天香国色,不用再施以脂粉、加以环佩,淡妆浓抹总相宜吧。比起鱼翅之类的借味菜,大多数羊肉菜都更有发散性,许多配菜都狐假虎威,想借个羊肉的香味。《三剑客》里,波托斯被吝啬情妇请吃饭,人家就拿几根羊骨头来煮蚕豆,也能算道菜的。羊肉这样不求索取默默奉献,不动声色间渲染得满室温香的好东西,果然是君子菜。当然,它老人家还不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还是有求于人。做羊肉时少不得生姜、当归或甘草之类,或者大火葱爆,以压膻味。老舍在《骆驼祥子》里,提过羊肉馅包子,在随笔里聊过羊肉白菜饺子。后者没吃过,前者吃来比猪肉馅清鲜多汁。烤羊肉串是用孜然那种霸道的香来使之增色,犹如美人化浓妆喷劣质香水抖性感裙摆——甚至那种粗糙都是性感的一部分。实际上,仅论对鼻子的吸引度,烤羊肉串当世罕有其匹:羊肉和孜然味道一合,漫天彻地,是火烧火燎的香。加上火焰熊熊、油声刺刺,在方圆百米之内都会被这种视觉听觉嗅觉全方位勾引。再小心翼翼的人,见了烤羊肉都会心情喧腾,胸胆开张,不喝酒的也得来两瓶。羊肉非只北方人爱吃,江南亦然。比如,湖州有著名的板羊肉,苏州有所谓藏书羊肉。据说湖州、苏州的羊,最初都是明朝时北方羊种南下,在江南宝地,饮清水、吃嫩草,脱了北方羊的雄伟,多了南方羊的婉约。典型的老派湖州板羊肉做法,是去毛刮皮,然后放进一个大石槽里火烧。石槽厚,所以等于文火炖。一天炖完,羊肉味道全出,酥融鲜浓,勾魂夺魄。这样的羊肉尽可以冻实了再吃。江南现在的许多白切羊肉,情况相去不远:使厚锅慢炖,炖出味道来吃。连羊脂膏一起冻实了的白切羊肉,极是香,最是好吃。咀嚼间肉的口感,有时酥滑如鹅肝,却又有丝丝缕缕的疏落感。更妙在脂膏凝冻,参差其间。一块白切羊肉,柔滑冷冽与香酥入骨掩映其间,大有至尊宝在冷艳青霞和妩媚紫霞间神魂颠倒天上人间的辗转感。无锡的熟食店四季有牛肉供应,但总到入冬,才有白切羊肉卖,常见人买了下酒。用来下热黄酒或冰啤酒显然不妥,通常是抹些辣椒酱,用来下冷白酒。过年前后,买包白切羊肉回来直接冻硬,能嚼得你嘴里脆生生冒出冰碴声。吃冷肉喝冷酒冷香四溢,全靠酒和肉提神在自己体内点起火来。因此,冬天和人吃白切羊肉、喝冷白酒,到后来常发生两人双手冰冷,吃块羊肉就冷得脖子一缩,可是面红似火口齿不清唇舌翻飞欲罢不能的情景。比羊肉更动人的,乃是冬天的羊肉汤。家常也能做,但没有那个火候,熬不出味道。好羊肉汤,需要极好的羊骨头,花时间熬浓熬透,才香得轰轰烈烈。夜雪封门,饥肠辘辘,披衣出门,贼溜溜掩进小店,招手要碗羊肉汤。店主一掀巨桶盖,亮出蒸气郁郁看不清就里的一锅,捞出几大勺汤、大块羊排。一大盆汤递来,先一把葱叶撒进去,被汤一烫,立刻香味喷薄,满盆皆绿。西安的馍没法随身携带到天涯海角,所以经常得就近买个面饼或馕代替——我们这里,羊肉店旁总有卖白馒头、花卷、面饼的所在,等着买了,就羊汤吃喝。把这些面食一片片撕了,扔进汤里泡着载浮载沉。计算时间,等浓香羊汤灌饱这些面团后,趁其还没有失却面饼的筋道,迅速捞出食之,满口滚烫,背上发痒,额头出汗。然后抢起块羊排,连肥带瘦,一缕缕肉撕咬吞下,末了一大碗汤连着葱,轰隆隆灌下肚去,只觉得从天灵盖到小腹任督二脉噼里啪啦贯通,赶紧再要一碗。第二碗羊汤会觉得比第一碗少些滋味,所以得多加些葱、加些辣,羊汤进了发烫的嘴,才能爆出更香更烈的味道。卢仝写诗说,茶喝到七碗就“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羊肉汤也是,真喝到第七碗,就要全身百窍皆开、从脚底一路通透直暖到顶心,汗出如浆,衣服全都穿不住了,嘴里呼呼往外喷火。再呼一口气,真就要升仙去也。米饭欧洲的小饭馆有其格局不大处:许多厨子,都只会做一两样招牌菜,烤个三文鱼、煎个蛋、炖个牛排,都好;点别的,摊手——不会做。中国厨子在这方面,大气得多。随便一个高速公路旁,苍蝇缭绕的馆子,你嚷一道菜,管你是川鲁粤淮扬,从大煮干丝到回锅肉,厨子都敢给你来一个。然而格局小,终究也有好处。大体上,南欧各家馆子都一个模式:做主菜时,先给你上本家主食,或新烤面包,或新煮土豆,大体是淀粉类,能满足你的胃;就着酱汁吃也行,干吃还很香;不太饿的,留到最后,跟主菜的烩汁搭配,尤其迷人。这一点上,国内的馆子就差了点:你很容易吃到五湖四海的菜,想吃碗好米饭,却不那么容易。我小时候,家里尚无电饭锅,父母教做饭时很认真,好像炼金术士传授符咒口诀:水放多少,火候如何,谆谆不止。江南的米饭大多是靠水煮的,总是宁肯放多些水。因为水多了,最多饭软糯些;水若少了,不免成了夹生饭——这玩意儿只有评书里吞十斤烙饼、有不锈钢肠胃的好汉爱吃。但那时也不懂,只要饭焖得熟,能吃下去,就行。因为米饭太家常,在这个时代又不算珍贵,许多饭店还愿意点菜附送米饭,谁会仔细去琢磨它呢?上小学时,听老师说“米饭里是有糖的”,中午去食堂,菜都不要,单要一碗饭,细嚼慢咽,猪八戒二吃人参果似的细品,最后咂摸出些甜味,也不知道是否为心理作用。大失所望之下,还是觉得清蔬厚肉的味道,远胜过淡而无味的米饭——算了,还是吃菜去吧。直到长大了,舌头慢慢发育了,才大概明白了这事:米饭真是有味道、有差别的。糟糕的米饭大多相似:大锅饭焖出来,搁着,等顾客要吃,大铲子抄到碗里递来。如此米饭,或者夹生到不能吃,或者软得像鼻涕,而且粗粝磨嘴。吃糟糕的米饭,有时像吃沙子,有时像吞吃泥,深一脚浅一脚,满嘴里都在上演历险记,得不断跟自己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才熬得下去。吃完了,嘴里像被砂纸打磨过,或腻得慌,急着想喝水。要解决,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好的米饭,各有所长。《红楼梦》里,有华丽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听着就觉得颜色极好。我亲眼见过的是:北方的朋友煮饭,是煮米煮得半熟,再上笼蒸。如此,饭粒散开,米汁仍在,所以香美。湖州的一个小饭店,老板娘把米饭单标价卖:是一半糯米、一半香粳米,水比平常略多,加一点油,上锅煮着,满店人竖颈以待;锅开,白气腾完,米饭香软得宜,空口白牙吃就很香,有些微甜味;略加一点腐乳,化学反应似的激发出香味来。贵州平塘的一个米粉馆子,老板卖酸辣牛肉给米粉做浇头,也卖米饭,当酸辣牛肉盖浇饭。看她蒸饭,米不多淘,水也少,上压力锅煮。问之,老板大咧咧地答:“水多了,米就软,不好吃!我的米,我晓得的!”饭煮罢,颗颗筋道,和辣椒牛肉搭档,在嘴里要蹦起来。老板还特意表演,拿勺子压米饭给我看:“看这饭,压不扁的!”好米饭的共同特点是香。仔细闻的话,好米饭都有淡却饱满的香味。泰国的米饭尤其香,是那种饭上堆了香辣料,吃到嘴着火要麻木了,还是辨认得出米饭的味道来。想吃到好的米饭,一个好法子,是找那些米饭入馔的食物。比如西班牙出名的海鲜饭paella。法国人惯吃的改良版,是金黄的汁子炖出来的,加数不清的贝类、虾和鸡肉。但我认识的西班牙同学,一见此物,就嗤之以鼻,认为超市里的海鲜饭简直有负西班牙之名。最大的罪状,就是饭炖得太熟太烂,太不像话了。正宗的西班牙海鲜饭,固然是炖的,但饭不能太软——按照我的理解,他是建议我做成夹生饭——而且必须加藏红花来调味。我都来不及告诉他“藏红花在我们那儿是治胃病和黄胆”的,只敢疑惑地问:“饭夹生怎么吃?”直到后来,吃过一个号称正宗的意大利馆子做的鸡肉菌菇芝士饭,我才猝然明白:敢情不只是西班牙,连意大利人也吃夹生饭!南欧各国如葡萄牙、西班牙、法国,吃米饭极为积极,也很能体贴亚洲学生或游客,愿意打个商量,把主食面包去了,给你煮好的米饭。不过大多南欧米饭都饱绽圆满,肉鼓鼓的,永远谈不到松软的地步,但因为饱而韧,只要不太夹生,大体都还挺好吃。日本静冈县滨名湖不远,有个小店。在那里吃饭时,用英文跟老板要菜。我先要了米饭,然后心念一动,又想要茶泡饭,就跟老板说加点茶,做茶泡饭吃吧。老板当时就不太高兴,说得又急又快,我听两遍才大概明白:本店的米饭和茶泡饭,用的饭是不一样的!米饭就是热米饭!茶泡饭要和寿司饭差不多的硬度,而且要稍微搁凉一点!然后老板特意演示了一下——茶水、山葵、昆布和略搁凉已略发硬的米饭,泡了让我吃。还词不达意地跟我说,热米饭不能泡;冷一点、硬一点的米饭才能泡,因为很静(他用了quiet这个英文词),所以很香——最后这两个形容词,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虽然很怪,但却是最好的表述法。夏天的味道夏天最大的福利,莫过于吃西瓜。秋冬季也有西瓜卖,但一则贵,许多时候不是吃不起,只觉得不时不食,“造孽”;二是秋冬的西瓜,吃起来莫名地不甜不脆生,红得也虚情假意,像小时候上台表演,被老师当脸猛抹一把的粉;三就是氛围问题,冬天吃西瓜,透着骄矜,也寒,吃不舒服。大夏天,渴热之际,抱着西瓜啃,酣畅淋漓,满手红湿,汁水横溢,痛快爽利。我小时候,吃西瓜特别不爱切得一牙一牙细密密的,再使白瓷盘端。须得粗切大斩,三五刀划开个样子,就在花圃藤架下,木桌竹椅上,大家拈起来吃,煞是豪迈,如大碗喝酒。吃得满嘴满脸,无不挂幌子,彼此看了,拍手大笑。西瓜切两半也好,先使勺子挖中间甜的,渐次往边上捞。由红及绿,由甜浓到清淡。吃不过瘾的,就刨西瓜皮吃。小时候没有榨汁机,若想喝西瓜汁,有个笨法子:西瓜切两半,拿勺子把里面的瓤儿一勺勺挖出来了,不吃,且搁着;挖到后来,满瓜都是汁,倒出来,把瓜子滤掉,就是很清甜的西瓜汁。越靠近西瓜皮的西瓜汁越清爽解渴。当然,这样太麻烦,也只有阿姨大妈们有心思折腾。小孩子,抱住一个西瓜一个勺,再不放手了。那会儿有个动画片,大略讲小熊们懒,买完西瓜,不想扛回家,看西瓜是圆的,一路连推带踢,把它滚回了家。到家一开瓜,瓜瓤尽化为汁水。我见此大悟,对我爸妈建议,可以使这法子制西瓜汁。他俩对视一眼,摇摇头:这孩子笨起来,真让人没法子。那会儿,我邻居家一个孩子,比我更笨得无可救药。家里买了一大堆西瓜——那时候家长都爱如此,瓜农也乐得不挨晒,便宜些钱。孩子在家随时有吃的,真忘了做饭,吃个西瓜就顶一天饿了——都搁厨房里,满地翠绿。我在他家看连环画,他馋了,说要开个西瓜吃,到厨房里去了。我亲耳听见刀砍瓜的咔嚓一声,然后没动静了。良久,那位从厨房出来,满脸疑惑地问我:“瓜瓤有白的吗?”我进去看了眼:一个冬瓜被切成两半,还有一小片儿被勺子挖了——被他吃了。我觉得,西瓜解暑,一是确实水分充足、味道清甜,二在于其颜色。冬天,阳光淡薄,大家穿得厚实,吃东西很容易正襟危坐起来。繁复仪式和暖色调食物——比如红烧肉、过油的千层糕、暖红茶——特别让人舒适。而夏天阳光浓烈,正宜开轩面窗,看竹林杉木绿森森,喝碧沉沉凉过了的绿茶,简衣素行,不拘小节,听蝉声喝白粥吃小菜,最容易让人消暑热去郁烦了。赤豆和绿豆熬了粥,味道都好,但到夏天,大家就是愿意喝清凉绿豆粥。晚饭时不煮米饭,一碗绿豆粥,再吃些家常小菜,也就过去了。夏天煮粥,宜稀不宜稠,而且若非为了喝绿豆粥能借绿豆那点子清凉,吃泡饭倒比粥还适宜。粥易入口好消化,但热着时吃,满额发汗;稠粥搁凉了吃,凝结黏稠,让人心头不快。泡饭是夏天最宜。江南所谓泡饭其实很偷懒,隔夜饭加点水一煮一拌就是了,饭粒分明,也清爽。医生警告说不易消化,但比粥来得爽快也是真的。日本九州有种泡饭,小鱼干、小黄瓜、紫苏熬成味噌汤,搁凉了放白米饭上,被夏天蒸得有气无力少胃口的,也能吃得下。下粥菜有家制的,比如我外婆善制两样粥菜:腌萝卜干、盐水花生。她做萝卜干讲究一层盐一层萝卜,封瓶而装。有时兴起,还往里面扔些炸黄豆。某年夏天开罐去吃,咸得过分,几乎把我舌头腌成盐卤口条。外婆倒振振有词:咸了下粥,你就可以少吃萝卜多喝粥啦。萝卜本来脆,腌了之后多了韧劲,刚中带柔,口感绝佳。配着嘎嘣作响的炸黄豆吃,像慢郎中配霹雳火。到夏天嫌黄豆胀肚,就单吃萝卜干。当然,萝卜干在我小时候是穷人配制,好一些的人家吃酱菜。江南人爱一切丝状的东西,比如鸡丝拌面、大煮干丝,酱菜也最好是丝条状。黄瓜、莴苣、萝卜、生姜、宝塔菜之类的组合,酱腌的美味。吃酱菜的好处在于口感参差细密。黄瓜爽,莴苣滑,萝卜韧,生姜辛,宝塔菜嫩脆得古怪。酱菜配粥胜于配泡饭。因为粥更厚润白浓,与酱菜丝对比强烈。夏末秋初,到螃蟹将来未来,孩子们开始习惯性发馋时,阿妈们有种拿手菜,用来勾兑泡饭,我家乡叫作“蟹粉蛋”。说来无非是炒鸡蛋,但点石成金的是加了些香醋,配了些姜末。炒功得当的话,嫩蛋清有蟹肉味,蛋黄味如蟹黄,其实都是醋和姜的功劳。搁凉之后,眯眼一看真以为是蟹,吃起来被姜醋二味哄过,可以多吃一晚凉泡饭呢。无锡这里,夏天生姜常见。大概是怕吃太冷,着了寒。消夜若喝黄酒,便会加姜丝和冰糖,配螺蛳吃。蒜泥白切肉,肉片好了,肥的韧,瘦的酥,蒜泥里也要姜末,味道略冲,但据说不会着了寒气。我吃过的最清凉爽快的夏季拌菜,是江南人省钱的法门之一。比如哪家买了西瓜,一刀两半,把红瓜瓤剔去,剩了绿皮,再把外层纹路刮掉,剩下瓜皮剁片切丝,蘸酱油吃,清新爽甜,实在妙绝。当然这加工活不能让孩子做。我有堂弟自告奋勇处理这个,结果瓜瓤没处理好,一筷夹起来,连绿带红,惹得大家吃两口就怪叫一声——想一想,西瓜蘸了酱油塞嘴里,得是什么怪味道?夏天还宜吃藕。脆藕炒毛豆,下泡饭吃。毛豆已经够脆了,藕则脆得能嚼出“刺”的一声,明快。生藕切片,宜下酒。糯米糖藕,夏天吃略腻了些,还黏,但就粗绿茶,意外地相配。《书剑恩仇录》里,玉如意勾引乾隆到院子里,请他喝女贞绍酒,又端上肴肉、醉鸡、皮蛋、肉松来。这些菜宜酒宜茶,夏天下粥也可以:肴肉凝脂如水晶,妙在鲜韧而且凉,不腻;醉鸡比老母鸡汤易入口得多;皮蛋凉滑半透明,本已妙绝,再来个豆腐,浇好酱油,味道绝妙;肉松最为爽口。这些东西加一起做消夜,好吃又雅。本来嘛,才子佳人夏天吃消夜,先来个大肘子,相看两厌,真是不要谈了。《水浒传》里面,杨志送生辰纲,逼军汉们大热天走,也难怪军汉们生气。黄泥冈上,白胜叫卖两桶酒。中国元朝之前无蒸馏酒,如此料来,那酒该是村酿,大概类似于醪糟的味道。众军汉凑钱喝酒,还被晁盖一伙饶了几个枣子吃。那几段是《水浒传》全书中,我所见最温馨的场面:虽然意在下蒙汗药盗生辰纲,可是军汉们一路挨鞭子晒日头,在黄泥冈上终于能躺一躺,买来了酒解渴,还吃着枣子,那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还那么温柔:“都是行路人,哪争几个枣子?”这份情怀,哪怕晁盖们当场鼓动“要不我们一起分了生辰纲,再把这桶酒和这几车枣子吃了”,估计军汉们也肯了。大夏天喝醪糟有多美妙?重庆、四川、贵州都有冰粉卖,我在四川和重庆所见的铺子,多一点儿花样,可以加凉虾和西米露,再加红糖和醪糟。我喜欢跟老板娘说,免去其他,直接来碗冰醪糟。冰醪糟和冰啤酒,都好在第一口。端着碗,刺溜吸一口,满嘴冰凉,又甜,又有醪糟那股子酒味,杀舌头,让你不觉就嘴发咝咝声,略痛略快,太阳穴都冰得发痛,这才叫作真痛快。然后徐徐喝第二口、第三口,咕咚咚下肚,满嘴甜丝丝的,老板娘,再来一碗!夏天的凉白开所谓夏天,就是蚊香、蝉声、游泳池的味道,晒到要被燃起的竹冠,电风扇吱吱嘎嘎旋转的影子,冰激凌和刀切西瓜红艳艳的咔嚓声。以前夏天热,家里没空调,电风扇开到足都嫌慢,只好自己想邪招。草席睡久了,热得要把皮肤粘住,换竹条凉席,还是热,就隔一小时用凉水抹布擦一遍竹席。再热起来,把竹席一抽,坐在凉凉的瓷砖地板上。坐了一会儿,嫌不过瘾,趴下,脸贴地板,觉得凉意沁人心脾,趴着看会儿书,就睡着了。爸妈一回家吓一跳:儿子四仰八叉,蛤蟆一样,趴在地上,睡得傻笑呢!夏天喝水,和冬天喝汤一样,既补充水分,又慰藉体温。眼里火红时,一杯水就是清凉世界。大热天,看见一杯冰水,一气儿喝干,阿弥陀佛,全身都通透,抬眼便看见佛祖了。没有孙猴子的法术,不能呼云唤雨,只好周全自己:喝汽水!喝茶!喝凉白开!众所周知,两广、南洋人说喝凉茶,其实倒未必是茶。菊花茶、金银花茶可以算,泡罗汉果、煮胖大海,也能入列。这传统古已有之:明朝时橘子皮泡茶很盛行,取其清爽;梨汁茶也有,甜滋滋的,好喝,还治咳嗽。茶里面搁枣子补气益血,《西游记》里头多目怪请唐僧师徒喝过。我小时候,市面上少罐装凉茶卖,但家家都会弄点金银花茉莉花,念叨几句清热去湿。总之,都是指望茶里面加些东西,清新补气,解了渴,还治疗了身心,美哉。江南夏日,以前常有两种摊子,卖两样家伙,极像是凉茶的思路。一是鲜榨甘蔗汁配上煮的大青叶汁。甘蔗汁本来甜浓略黏,但大青叶汁清淡茫远。二者一混合,颜色青绿,光看着都清凉;夏天喝来,最是解暑。二是大青叶汁配西瓜皮汁——后者听来很诡异,但江南人夏天吃了西瓜,确实也有些家庭会把西瓜皮留下,切片清炒或凉拌酱油,用来下粥,味道好过萝卜干。西瓜皮汁不如西瓜汁甜,但别有清香,与大青叶汁一合,看颜色就解了一半暑气。瓶装可乐流行开去后,上述两种饮品日渐稀少。毕竟碳酸饮料解暑立竿见影,打一个嗝,就把郁积在肚子里燃烧的火给吐了一半,比喝甘蔗汁爽快。但是江南的老人家,到夏天看着挥汗如雨、火急火燎的少年,都会禅意十足地念两句话——“心静自然凉”“越喝甜越是渴”。到现在,还是有老人家摆这种摊儿:粗绿茶叶,拿大桶熬了,分玻璃杯装好,杯口用玻璃板盖住。摊子摆在树荫下,远望去绿油油一片杯子。你过去,掏个硬币,老人家给你一杯凉好了的绿茶,咕咚咚喝。能被人咕咚咚喝的,不是什么好茶,自然谈不上口角噙香、回味隽永,但一口苦甜苦甜的味道下肚,口渴确实解了,满嘴清爽不黏腻。再喝一杯,身体都轻快了好些。喝完骗腿上车,阳光里继续往前溜达。老人家洗罢杯子,从大桶里再倒出绿茶来。蝉声不休,夏天的日子还长得很。以前还没有桶装饮用水时,最常喝的,还是凉白开,而凉白开这玩意儿从制作到入嘴,过程都无比漫长。人渴起来,总想一偏头,凑着自来水水龙头牛饮一气,但爸妈不许,怕喝泻了肚子。自来水灌进开水壶,烧水;人渴着,半绝望地看开水壶,满心毛毛扎扎:一会儿觉得这水温吞吞,一辈子烧不开;一会儿觉得这水越来越烫,看着都出汗,谁想喝啊。终于水壶开了,拿起刮痕累累的粗大搪瓷杯,倒了一整杯,看着滚烫的白开水,觉得面对个刺猬:不喝吧渴,喝吧烫。于是想法子了,比如,接一脸盆的自来水,把搪瓷杯浸在里头;比如,拿两个搪瓷杯,把水来回倒,边倒边吹气。家里有冰箱后,我还从冰箱里掏过老爸冰啤酒用的冰块,扔进搪瓷杯里。如此折腾过一遍,见搪瓷杯里似乎不再水汽袅袅了,觉得凉了,手忙脚乱喝一口,然后捂着嘴生气:又烫着了!不喝了!去去去!所以,白开水最后不是等凉的,而是忘凉的。小孩子热情来去如潮水,发现白开水搁凉费时良久,就生气,就搁下跑一边去,转头就忘了。总得山重水复之后,回来看见搪瓷杯,这才想起来:噢,刚才还搁着凉白开呢!这才想起热来,这才想起渴来。好,喝。凉白开最好的味道,总是第二口。第一口通常喝得急,急了容易呛,而且嘴干渴得久了,满嘴里都沙沙响,渴得发黏,尖着嘴吸一口,更像是说:嘴啊,先润润,醒醒吧,有水喝了。第二口才是真格的,咧开嘴,很豪迈地吸方方正正一整口。水进嘴里,来不及品——当然水也没什么好品,其长处主要是温淡润,就像夏天雷阵雨之前,天空沉暗,空气里弥漫雨的味道一样鲜明——就咕咚咕咚下去了。连喝几大咕咚,第二口才算完,夏天的凉白开,搁得再凉,喝了也不像冰镇了那般爽利明快,直冲脑门,却像刚洗了温水澡换上件白汗衫,焕然一新地舒服。更妙的是一低头,发现喝了这么一口气,还有一大整杯在,心怀大宽。比起喝小瓶可乐,一口咕嘟咕嘟下去,发现只剩半瓶了那种紧张感,恰成对比。于是在大夏天午后,蝉声织着丝,人盘腿坐在地上,半个脑袋塞搪瓷杯里,咕咚咕咚喝,从急吼吼到慢悠悠,最后温淡舒展而悠长,凉白开的味道,也就在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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