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过半。
    大家隐约猜到,要去的地方,恐怕不在北梁境内。
    “难道要将我们流放到南疆?南魏朝廷什么时候同刘章有了联络?”
    这个猜测很荒谬。
    可是,却没有比这个更合理的猜测。
    原本脚程很慢的流放之路,突然加快了进程。
    就连押送他们的大头兵,也都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挥舞着皮鞭棍棒,催促他们加快脚步。
    甚至为了赶时间,原本一日一餐,竟然破天荒变成了一日两餐。就是为了让他们有力气赶路。
    这副着急的模样,让大家心头慌乱。
    一日两餐,也无法平息大家的恐慌,反而产生一种吃断头饭的悲凉气氛。
    每一餐都当成最后一餐。
    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
    绝望弥漫……
    直到江水滔滔……
    阳光洒在江面上,反着光,像是洒上了一层金箔,真美啊!
    他们知道,已经到了南北交界。
    南北划江而治,过了江面,对岸就是南魏的地盘。
    等等……
    “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我们站着的这块地方,对应的对岸应该是平阳郡地盘。”
    “你是说燕云歌?”
    “正是!”
    这是怎么回事?
    “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船,快快快!”
    大头兵们越发凶恶,皮鞭抽动,啪啪作响。
    众人忍气吞声,纷纷登上竹排,一个个提心吊胆。
    身为北人,少有会水。
    江面宽阔,江水湍急,一眼看不到底。
    这人要是落入江水中,岂能活命。
    大家紧紧抓着,手边一切可以固定的物件,死活都不能松手。
    竹排还没有动,大家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面对滚滚江水,没有人能够做到平静。
    坐满一船,船夫立马撑着竹竿就离开河岸,朝江对岸划去。
    竹排在江心打转,江水透过缝隙咕咕往上冒,一船的人,除了船夫,人人胆战心惊。
    侥幸……
    顺利靠岸。
    早有兵将候着,等人员到齐,继续沿着官道一直往南走。
    一江之隔,风貌大不相同。
    北梁的官道,道路坑坑洼洼。
    若是下雨,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泥潭里面,典型的年久失修。
    一到晴天,道路尘土飞扬,好似飞升进入了‘仙境’。
    那感受,只能偷偷在心里头骂一句:官府无能!
    平阳郡境内的官道,道路平整,几乎看不见坑洼。路面上铺设了沙土,并且反复碾压踏实。
    道路两边,兴建了排水沟。趁着天晴,有民夫正在清理排水沟里面的枯枝败叶,以免排水不畅。
    因为距离码头近,官道两边修建了一排排的茶寮酒肆以及客栈,来往客商骡马车辆,像是一个热闹的集市。
    这些还不是最大的区别。
    两岸最大的区别,在于人。
    北梁官道,行人稀少,骡车马车倒是不少,拉着一车车的货物,往皇城而去。
    或是军队开拔。
    总之,很少见到平民百姓出门走亲访友,也很少见到乡野小民在路边摆摊设点。
    总有一种,官道只配管家人通行,小民都没资格踏上官道的感觉。
    破败,萧瑟,荒凉……
    叫人心头绝望,不知何处才是人生尽头。
    一江之隔的平阳郡,官道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茶寮客栈,门口就有人摆摊设点。
    附近乡民将自家的瓜果蔬菜背出来贩卖,叫卖声此起彼伏。
    即便是偏僻的官道,道路两边,田亩纵横,乡农埋首田间劳作,拔草除虫,都盼着今年秋收有个好收成。
    若是经过乡镇市集,犹如进入了城池坊市。
    形形色色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物美价廉,使人忍不住将钱往外掏,总想买点什么回去。
    “大兄,我饿!”
    弟弟紧挨着杨彦修,他们只是路过乡镇市集。
    看见繁荣市集,就像是从地狱重回人间,此处有人气,有烟火气。
    这里才是真正的正常的人间生活。
    杨彦修告诉幼小的弟弟,“忍一忍,很快就有吃的。”
    看看天上的太阳,按照往日的规矩,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停下来休整。届时就能吃上一餐饭食。
    当然,凡事也有例外。
    今儿,押送他们的大头兵,并没有出乡镇市集,而是直接去了乡公所。
    他们这群身穿北梁囚服的流放犯,也就成了市集上最引人注目的‘璀璨星光’!
    人人都是瞪大了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哪里来的?”
    这是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
    平阳郡治下,没有流放犯。犯事的人全都拉去下苦力,干最脏最累最苦的活。
    劳力都不足,怎么可能舍得将劳力流放。
    所以……
    猛地看见这群接近千人的流放队伍,实在是太令人稀奇。
    数月的折磨,对于世家闺秀们来说,的确是一场噩梦,被撕碎了骄傲和尊严,丢弃了一切,仿佛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然而,此时此刻,身为人的羞耻心,突然又涌了上来。
    她们羞于被人看见面目,羞于面对小民的指指点点,纷纷转身埋头。
    甚至是蹲在人群中,恨不得将自己埋起来。
    这一刻,身为人的真实,扑面而来。
    人间百味,小小的热闹的市集,谁能想到竟然令他们这群鬼,又变成了人。
    人的羞耻心是那样的强大,每个人眼中都隐含着泪水。
    即便将自己修炼得坚硬如铁的杨彦修,这一刻,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耻于被人打量议论,被人评头论足。
    杨氏百年清誉,早已经毁于一旦。
    内心的痛苦煎熬,胜过于每日不得饱腹,半夜饱尝饥饿的痛苦。
    心灵上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今儿没有午餐!
    令人失望的同时,又莫名的觉着庆幸。
    不用被发放吃食的大头兵羞辱,似乎也不赖。
    至于饿肚子,早已经成了习惯,忍一忍就过去了。
    日头逐渐偏西,集市从热闹渐渐冷清。
    就连特意跑来看热闹的人,都已经纷纷回家。
    已经是半下午,日头还挂在高空,整个市集只剩下他们这群流放犯。
    有民妇提着扫帚,开始打扫街面和市集。
    他们这群人,显然遭到了民妇的嫌弃。
    占地盘不说,还耽误人家打扫,耽误人家下班的时间。
    终于……
    乡公所里面有了动静。
    押送队伍的头头,谄媚讨好地笑,陪着一个留着小胡须的青年男子走出乡公所。
    青年手里拿着一本册子,交给身边的伙计,“照着名册清点人数,人数没问题,就签字画押,办理交割手续。”
    伙计听命行事,走下台阶,怒声一吼,“一家一姓站在一起,杂姓站边上。读书识字的最好主动举手,对你们有好处,否则全都拉去挖煤。”
    伙计凶横异常,队伍出现了短时的混乱,很快又变得井然有序。
    计小四作为此次负责人,站在门廊下,神情肃穆。
    北梁的校尉,在他跟前陪着笑,他都懒得理会。
    他这会正在思考自己的前程。
    从南北商会退出,跟着族兄计平历练了几年,读书虽然不成,但是办事的能力那是杠杠的。
    而且,他认识的字,也足以让他应付平日里的公文来往。
    只是……
    随着大量的秀才举人进士进入官场,他这个一无文凭,二无功名,三无锦绣文章,纯粹关系户,竞争力瞬间被人秒杀。
    继续在官府混着,至多就做个小吏。
    上面可是有硬性规定,担任官府任何部门主官,都必须通过考核。
    就算有他哥计平给他担保,可以走后门,这条硬性规定也跨不过去。
    官府任职考核,他连着考了三次,次次折戟沉沙,含恨而归。
    他哥就不同了,虽然没功名,但是次次考核都是优,政绩更是得到了燕夫人的亲口赞许。
    一路开挂,如今已经担任沿海四郡其中一郡的郡守,直接将计氏家族的门庭提高了三五个台阶。
    这两年,他一直在考虑前程问题。
    不能一直干个小吏。
    可是继续在衙门干下去,他的身份只能是小吏。
    他哥计平倒是想给他弄个师爷之类得身份,可他不够资格啊!
    他也不爽别人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是没本事的关系户。
    他自问,自己学问差了些,但是能力没得说。
    衙门迎来送往的事情,他办得可好了。
    可是,让他放弃官府小吏身份,重回南北商行,他又舍不得。
    终归是观念作祟,在衙门当个小小公务员,就是比经商做生意体面。
    直到今年年初……
    四通会馆成立,专门负责对外联络沟通事宜。
    属于平阳郡郡守府下属衙门。
    新机构成立,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又正好契合他的能力。
    于是,他果断跳出官府,进入四通会馆。
    承担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接洽北梁,安置这群远道而来的‘流放犯人’。
    一群出身簪缨世家的贵公子小姐,落到今日地步,作孽哦!
    真是惨不忍睹啊!
    难怪,天下人都骂北梁皇帝刘章残暴不仁。
    清点了人数,大部分都是十五到四十的青壮,老幼较少。
    老幼是最容易死亡的一群人。
    整个家族被下诏狱,最先死的多半都是老人和小孩。
    能熬过半年诏狱折磨,并且活着走到平阳郡的人,身体应该都还不错,多半也都适应了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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