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娥和安孝锐都是将近天黑才回来。
    周娥这边,沿着这片荒山密林,一路往西偏南,越往里走,离朝廷越远。
    安孝锐去了趟最近的县城,县城不大,几乎看不到已经战起的痕迹。
    四面城门,和城里热闹的地方,甚至离县城十来里的驿站,都张贴着李苒和周娥那两张画像,画像下厢兵和保长甲长守着。
    去的路上,他还遇到了一回巡逻的一队轻骑。
    周娥脸色阴沉,往荒山深处走,越走越远,也越来越不好走,她今天走的路,有些地方,她觉得马过不去。
    无论如何,她们不能丢掉马匹,一来发现了马,就发现了她们踪迹,容易暴露,二来,没有马,她们就更加艰难了。
    离开这座荒山,她们这几十人,能拼得过几支巡逻小队?
    安孝锐瞄着周娥的脸色,和李苒明显又起了烧的样子,说着些不靠谱的这个那个话,以显得眼下算不上什么困境。
    等李苒睡着,安孝锐和周娥,以及王翠头挨着头,衡量来衡量去,低低商量了半天,决定等明天李苒稍微好一点,就启程,贴着林子边缘,再往里走走,一边走,一边找南下或是北上的路径。
    李苒睡得不沉,时昏时醒,天明的时候醒了一会儿,迷迷糊糊想要坐起来,却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
    李苒是被桃浓推醒的。
    “姑娘,快醒醒,得躲一躲,又有人来了!这他娘的!”
    不等李苒清醒,桃浓就架起李苒,将她靠进墙角,王翠等人急忙忙挪过那张破桌子,再盖上厚厚一层树枝。
    李苒蜷缩在墙角,一身汗出来,人清醒过来,将呼吸平息到最轻,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由远而近,踩着枯枝落叶的脚步声不只一个人。
    一声响亮的铜铁敲击在青石上的声音之后,脚步声进了小庙。
    李苒接着听到声有些苍老的男声:“打扰大仙了,略奉薄礼。大郎。”
    一个年青男声应了一声,听声音,应该是摆着什么供品上去。
    “小老儿姓洪,单名一个寿,丁未年进士,先帝走后,小老儿挂靴而走,带着家人迁到此处,隐姓瞒名,耕读之余,行医救人。
    昨天天落黑时,有个妇人,用车推着丈夫上门求医,拿了块金子,说是此处狐仙赏给她救她丈夫的。
    小老儿猜测,赏金子的,不是狐仙,大约是先帝遗脉,若还在此处,望能赐见一面,小老儿有话要说。”
    李苒听的呆怔。
    丁未年,和那位出了家的状元是同科吗?
    李苒伸手推了推挡在她面前的那半张破桌子,桌子晃了晃,压着树枝倒在地上。
    周娥大约就在后门口,桌子倒地的声音没落,已经握刀冲进来,挡在李苒身前,眯眼看着几步冲过神像的洪寿等人。
    安孝锐等人从四周围上来,把洪寿四人围在中间,几个哨探一路往外查看过去。
    “果然是姑娘。”洪寿仿佛没看到周围的刀光剑影,只看着李苒,缓缓往下跪倒,郑重磕头。
    “当不起老先生这样的大礼,老先生请起。”
    李苒往前挪了挪,坐直欠身。
    “姑娘病了?是受了风寒?发热没有?能不能让小老儿诊一诊脉象?”
    洪寿认真郑重的磕了几个头,站起来,仔细看着李苒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就凭那块金子?”
    周娥挡在李苒面前没动,掂着手里的刀,从洪寿打量到跟着洪寿跪倒磕头的一个老仆和两个中年人,又看回洪寿。
    “前天傍晚,您和姑娘的画像,就贴到了吴县城门上,我们镇子上,天落黑的时候,也贴上了。我见过姑娘的画像。”
    洪寿看着周娥,顿了顿,看向李苒。
    “丁未年那一科,王安是状元,小老儿是三甲末名,那一科,他是头名,小老儿是末名。
    放榜之后,他来找我,王安是个爽朗爱闹的性子,说头名和末名,这是缘份。
    也真是缘份,小老儿和他,一见如故,相交莫逆。
    后来,先帝大行,小老儿挂印归乡,王安跟在简相身边,参赞政务军务。
    他就是不服不忿,先帝那样的人,论品行,论才干,论见识,论眼光,论胸怀,无一不是天纵之人。”
    洪寿的话顿住,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时也命也,小老儿顺时应命,王安心气高傲,唉,再心气高傲,天命如此,又能如何呢?
    去年春天,王安见过姑娘一面,之后,他来找我。
    他来时,已经落了发,在小老儿这里停留了两天。
    和小老儿谈天论地,除了说了说姑娘,又画了幅姑娘的小像给小老儿看,别的,一句没再提世人世事,只谈法论道,说些格物致知的道理。
    姑娘的画像一送到镇上,小老儿就认出来了。
    既然送到这个地方,姑娘必定是追被赶,逃向这一带了。
    这一片山林,往东,通往栎城和杨县一带。
    这些年来,简相以保甲连坐之法,治理乡县,姑娘能躲到现在,只怕是只能是在这一片山林之中腾挪躲闪。
    这一带弯在山凹里,除非特意过来,否则无人经过。
    这山林中,除了逃难之人,这几十年,也就是修了这座庙的那位老先生,迷路到过一回。
    逃难之中,还能济危救穷,就算不是姑娘,这个人,也值得小老儿过来一趟,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的。”
    周娥将刀收进刀鞘,示意王翠,“升堆火,这大清早的,又湿又冷。”
    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挑干树枝,见洪寿看着她不说话了,摆了摆手道:“你说你的。”
    洪寿笑着点了下头,看向李苒,接着刚才的话道:“鬼神助人之事,借由梦境指点也就罢了,这样的金子,只怕鬼神没有这样的本事,这多半是人借着鬼神之名。”
    洪寿从怀里摸出李苒让桃浓扔给那个婆娘的那块金子,递到周娥面前。
    “我想着,也许是姑娘,怕姑娘只是歇上一晚,天明就得走了,所以,就连夜赶过来了。”
    “你倒是聪明。”周娥掂了掂金子,又递给了洪寿。
    “烦老先生替我诊一诊。”李苒冲洪寿欠了欠身,伸出手。
    洪寿绕过周娥,坐在地上,曲一条腿,把李苒的手放到膝盖上,按在李苒脉上。
    凝神诊了一会儿,又诊了一遍,洪寿轻轻吁了口气。
    “姑娘脉象虽有些弱,却已经平和了,已经快好了。”
    “那就好,多谢您。”李苒暗暗松了口气。
    “你刚才说,看看能不能帮一把,你能帮什么忙?”
    周娥看向洪寿道。
    “姑娘得赶紧离开这里。
    王安和小老儿说起过祁伊这个人,精细谨慎,善察人心,是个极不简单的。
    小老儿能想到姑娘顺着这片山林一路进来,祁伊必定也想到了,王安说他是个稳扎稳打的,等到他围过来时,只怕姑娘就极难脱逃了。”
    洪寿看着李苒道。
    “你有什么办法?”周娥干脆直接的问道。
    “知道是我们,还要帮我们?”李苒和周娥同时问道。
    洪寿看着李苒,露出笑容。
    “我知道姑娘的意思。
    先帝大行时,我挂印的地方,就在蜀中,之后,王安也问过我,要不要再领一任州县,我和他说,我是不会再出仕为官的了。
    我和王安,都是深受先帝知遇大恩,此一生,唯奉先帝为主。
    先帝大行,留了遗旨,这天下姓什么都行,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先帝命我等如从前一样为民生尽力,小老儿到这里之后,开设塾学,教化乡间子弟,行医治人,有钱的多要些诊金,没钱的,一把青菜也一样。
    小老儿以为,这也是为民生尽力。
    除此。”
    洪寿的话顿了顿,看向周娥。
    “这四面山坡,都能生长茶树,只是品质不佳,一向无人理会。
    二十年前,我到了这里,向农人收茶叶炒制压成茶砖,运往北边,卖价还不错。”
    “马帮?有多少人?多少马?今年还没走?”周娥眼睛亮了。
    “一年走上两三趟,一般年成,一趟有个百十匹驮马。马帮的事儿,一向是大郎管着的,这次,让他走一趟。”
    洪寿指了指一直站在他旁边的中年人。
    中年人带着笑,恭谨的分别冲李苒和周娥长揖。
    周娥没说话,看向李苒。
    李苒看着洪寿,没等她说话,洪寿接着道:“我有三个儿子,这是大郎,敦厚谨慎,喜爱农事,耕读自娱;那是二郎,自小跟我习学,专心医术;三郎是个落拓性子,一年里,多数时候游历在外,做点小生意。
    眼下和以后,掌管这里和天下的,不管是这边,还是那边,或是其它什么人,不瞒姑娘,我们父子四人,并不在意。
    这趟相助,只是为了姑娘。
    姑娘是先帝的遗脉,只为这个。
    至于别的,姑娘这王妃身份,那份谢大帅的显赫,小老儿从没想过。”
    周娥听的眉梢挑起,斜瞥着洪寿,又扫了眼洪大郎,洪大郎迎着她的目光,欠身微笑。
    “我们得商量商量……”
    周娥的话没说完,就被李苒打断,“那我就不客气了,烦劳老先生。”
    周娥拧起眉,片刻又舒开,往后退了一步,没说话。
    “不敢当。”洪寿冲李苒欠了欠身,“既然议定,那就是宜快不宜慢,让大郎和老仆洪安带上马,绕点儿路去茶庄,拾掇马匹货物。
    小老儿陪姑娘从这里下山,先到小老儿在山下的庄子里,歇一晚上,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启程。”
    周娥看向安孝锐,安孝锐欠身笑道:“我跟洪大郎去拾掇马匹货物,您陪姑娘过去。”
    周娥点头应了。
    一行人极快的收拾利落,将小庙内外恢复原状,周娥又亲自查看了一遍,一行人分成两路,各自离开。
    小庙外拴着两头瘦驴,洪寿和李苒各骑了一头。
    洪寿二儿子牵着洪寿那头驴,王翠上前牵着李苒那头,周娥背着手,紧跟在洪二爷身后,桃浓跟在周娥身边,沈麦落后两步,和周娥呼应。
    其余哨探,散在四周跟着。
    洪二爷专心牵着驴,洪寿和李苒说着些行医和桑麻田茶的闲话,沿着几乎看不出来的林中小路,曲折而下,走没多远,就看到房舍整齐的一处宅院。
    “从那边,到那里,这一片,有些是我买下的,不过多半是我雇了人开出来的荒地,佃给他们耕种。
    大郎擅长农事,每年春耕春播,秋收秋种时,都过来这里,到处查看,为了方便,就起了这几间房。”
    洪寿笑着解释眼前的宅院。
    李苒笑应了,在宅院前下了驴,和洪寿一起进了院门。
    小院里十来间屋,厨房里厨具米油腊肉,一应俱全。
    周娥背着手挨间查看,除了上房,以及东厢两间厨房,其余七八间屋里,堆满了各式农具,以及一束束晒干的整棵稻。
    小院有个菜园,桃浓和沈麦挑了些菜,蒸饭炒腊肉腊鸡青菜,几天以来,头一回舒舒服服吃了顿饭。
    从进了小院,洪寿只坐着陪李苒说话,洪二爷指点着桃浓和沈麦各样东西在哪儿,却不近前,桃浓和沈麦烧了水,煮了菜饭出来,洪二爷必定先要上两份,端给洪寿一份,自己一份,先喝先吃。
    周娥自始至终瞄着洪家父子。
    虽说这父子俩始终站在明处,先喝先吃以示无毒无害,可她还是不敢放松一丝半分,眼下的处境,多小心都不为过。
    李苒吃了顿饭菜汤齐全的晚饭,和衣而睡,这一觉睡得很实沉,过了子时,桃浓把她推醒时,她只觉得自己刚刚闭上眼一般。
    天空中应该有不少阴云,残月被厚厚的云层掩住,远远的,却还能看到一片亮闪的星空。
    洪寿和二儿子走在最前,沿着田埂,走了一个来时辰,上了一条乡间土路。
    路上,洪家大爷洪敏一幅马帮掌柜打扮,和一身差不多打扮的安孝锐一起,带着几十匹驮满货物的马,已经等着了。
    “赶紧走吧,天亮之前,最好能出了县境。”洪寿是交待大儿子,也是和李苒和周娥等人说话。
    “多谢老先生。”周娥冲洪寿拱了拱手。
    洪寿摆了摆手,退让到路边。
    “多谢您。”李苒往前一步,冲洪寿曲膝。
    “不敢当,愿姑娘往后平安顺遂,五福俱全。”洪寿长揖到底。
    李苒微微欠身,安孝锐牵了头矮胖的驴子过来,李苒骑上驴,众人启程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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