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劳心顺着由大石块铺成的街道来到广场中央时,这里的庆祝活动已然接近高潮了。一眼望去,舞动的人群中除了大部份身着盛装的纳西族人外,还有少数生活在香巴拉的藏族和白族人,以及一些突然冒出来的他根本叫不上名的族人。但不管他们属于哪一族,他们都无一例外的情绪格外高涨,尽管这是个纳西族的传统节日。

    他边走边欣赏着,不时被那些跳跃的身体挤撞得左摇右晃。此时广场上已经燃起三堆雄雄的篝火,人们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篝火手拉着手有节奏地踏步。

    为了庆祝三朵节的到来,人们已足足闹腾了三天三夜。白天他们成群结队的爬到一座有三朵神庙的山上无休止的赛马、赏花、踏青和野炊,晚上则聚在广场上通宵达旦的跳舞,自始至终却没有一人显出一丝一毫的疲倦。

    “嗨!你好!”人群中有人向他打招呼。`

    “你好,干嘛不跳了?”劳心向那人应答道。

    这时又围上来几个小伙子,他们脸上全都红通通的还直冒热气。“你看,我们几个都是单身汉,所以准备到那边去找姑娘们哪。”另外一个伙子快乐地答道。然后几个人默契的笑了起来,似乎在相互鼓励。

    “呵呵——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得祝你们好运,不过,可别把姑娘们给吓着了。”

    “不会的,说不定,她们也正等我们去呐。”又一个伙子大声说道,随即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劳心刚想要离开,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几个伙子互相递了个眼色,不由分说就将劳心挟在他们中间嘻嘻哈哈地朝一群正在观看乐器演奏的人群走去。

    这是一个用帷幕临时搭建的舞台,背后是一幅古代天道教的画像。在画像的前面坐着一排身着长袍褂,留着长髯,表情肃穆的老叟。他们是香巴拉城里最长寿的人,没有人能报出他们的准确年龄,甚至连老人们自己在多年以前就停止徒劳地计算年龄了。他们在香巴拉享有着崇高的威望,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全部知识与智慧。每逢节假日时,这些老人们就操起各种古乐器,给后辈们演奏出一曲曲让他们瞠目结舌的古典经堂乐,据说这些乐器和曲谱都是三千年前天道教的始祖们从夏汉国来到香巴拉寻仙问道时传下的。在老人与观众之间摆放着一只巨大的黄铜香炉,不时有虔诚的族人将点燃的香柱插在炉灰上,并恭敬地留下少许善款在香案上。

    

    每次观看这样的演奏时,照例总是让年长的人坐在最前面,而站在最后面观看的大多是还不便抛头露面的“潘金妹”,她们都是纳西族人里未婚的姑娘。

    当一群小伙子们“不怀好意”地朝这边大踏步地走来时,姑娘们和不少坐在前面的老人们都瞧见了,却偷偷地抿嘴笑起来。姑娘们一边笑还一边不时红着脸偷眼瞟去。

    这时正值演奏间隙,上了年纪的老叟们都聚到台前颌首交谈着。壮小伙们趁这机会搭拉着肩膀就朝着姑娘们冲了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嗷嗷叫着。受到“惊吓”的姑娘们遂惊叫着四散躲闪开来。而不幸被撞个正着的“潘金妹”则气忿地涨红着脸奋起还击,和入侵者们扭打成一团。而其他幸免的旁观者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当“激战”开始前,劳心就已挣脱出来。站在一旁羡慕地看着他们,一边若有所思起来。他曾经用三年零三个月的时间走遍了夏汉国境内一百零一个民族的聚居地,但没有哪个民族象这个民族那样拥有无尽的快乐和旺盛的精力。

    而劳心则来自于夏汉国广阔平原上那个最庞大,最忙碌,最富庶,也是最缺少快乐的民族——华族。

    就在这时,一个“潘金妹”指着劳心向她的同伴们招手喊道:“嗳——我看见了,他和那帮坏小子们是一起的。”立刻就来了几个斗红了眼的姑娘气势汹汹地将劳心团团围住。

    “说,你为什么跟他们伙在一起来招惹咱们?”第一个发难的阿依若竭力忍住笑质问道,紧接着其他的姑娘们也七嘴八舌地诘难起来。穷于争辩的劳心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站在一旁笑而不语的阿都美。

    “听我说,姐妹们,这样好不好?”阿都美拦住众姐妹说道,“我来向他提个问题,如果他能回答得让我们满意就暂且饶过他,好不好?”

    这群潘金妹中属阿都美的年龄最大,平时姐妹们都愿意听她的,就一致答应道:“好,你问吧。”

    “那好,我来问你。”阿都美直视着劳心问道:“你来到我们香巴拉已经三个月了,可为什么我们却从没有看见你笑过。难道我们香巴拉的山不够秀,水不够甜,人不够好吗?”

    “对呀!我们还没见过你这样从来不笑的人。”其他姑娘也插嘴道。

    “那是因为我的确不会笑。”劳心如实答道,“不光是我不会笑,我们夏汉国的人都不会笑。”

    “我不相信,人生来就会笑的。岂有不会笑的道理。”阿都美说。

    “是的,人的确是生来就会笑,可在我们平原上就不同了。在我们的文明进化过程中,有许多功能都逐渐退化掉了,比如“笑”。因为忙,我们没功夫笑,因为不快乐,我们没心情笑,久而久之这一功能就退化掉了。”劳心答道。

    “真可怕,那你们还有那些功能也要退化掉?”阿依若问道。

    “思考。这也是我们现在正在退化的,再下一个或许就是我们的意识了。”

    “天呀!人要是不会思考那日子岂不就乱套了吗!”阿依若咋舌道。

    “是啊!按道理是这样。”劳心凝神想了想,又安慰道:“但事实恰恰相反。不仅我们不会乱套,反而会变的更加有秩序。因为我们建立起了一整套强大的行之有效的制度。这套制度是如此的详尽而完善,大到整个王国的治理,小到每个臣民从出生到老死的每个阶段该读什么样的书,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都无所不包,以至于我们无需思考就知道该做什么以及该怎么做。国王陛下和他的臣民们都相信,那就是我们文明的最终极——社会大同。”

    “那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文明。如果不能笑,不能思考,那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呀!那样活者还有什么意思。”阿依若咬着嘴唇说道。

    “是啊!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来到了香巴拉。来寻找快乐的源泉。”

    劳心刚说着,就有一群小伙子从舞场那边走过来。一个叫洛布的伙子经过他们身旁时认出了劳心,就大声向他问道:“嗨!劳心,你给你们文化事务大臣写信的事又有什么进展哪?是不是又答复你‘香格里拉是个虚构的地方,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世界中。”他的夸张的语气和神情逗乐了周围的人。

    在香巴拉这个弹丸之地,每发生一件新鲜事都会立刻传遍全城的每一个角落,因此香巴拉上上下下都知道,劳心给夏汉国的文化事务大臣写了十六封信,在信中先后列举了三十三条理由来证明,那个传说中的香格里拉是真实存在的。它就是深藏于夏汉国西南边陲一系列高大山脉中的香巴拉。然而文化事务部在寥寥几封回复中总是毫不妥协地一再重申:

    

    “香格里拉是个虚构的地方,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世界中。”

    

    这件事很快就成为香巴拉人的笑谈。他们见到劳心总会佯装关心地询问他,就因为想看看劳心发窘的样子,对此劳心也丝毫不介意,他知道纳西人总是极力从一些看似普通的事中发掘可笑之处。但是这次他却可以重重地反击他们了。

    他从兜里掏出文化事务部的信函大声说道:“这此可不一样了。”他将信函高高举过头顶,“你们看。”

    “那这此又答复的什么呢,念给我们听听吧。”人群中有人说道。

    “好吧,我念给你们听。”劳心再次取出信纸,兴奋地念了起来:

    “鉴于你在致我部的第十六封信中仍然坚持香格里拉就存在于香巴拉,我部特征询了内阁各相关方面的意见,最后一致决定,由我部委派一专员前往香巴拉考察鉴定。该专员经王宫内阁授权可全权行使签定权,并即刻生效。此致:夏汉国宫廷内阁文化事务部。”

    

    劳心刚一念完,人群就立刻嗡嗡地议论开来,纷纷猜测这件事会给香巴拉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最后大家公推一位知识最渊博的老琴师就此事发表看法。老琴师抚摸长髯沉吟了半晌后,用唱歌一样的语调吟道:“即使没有香格里拉这一称号,香巴拉的人也照样生活得快活。年轻人啊,是不是香格里拉对香巴拉没有丝毫意义,但是你有对外公开你的看法的自由,因为香巴拉每个人都有发表自己见解的自由,这也是我们之所以快乐的源泉之一。依我看来,此事乃天数注定,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就让它顺其自然吧。祝你早日完成你的心愿吧。”

    “哼!我才不稀罕什么专员呐。难道那个香格里拉对你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阿都美忿忿地冲劳心说完就甩手走开了。

    “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她喜欢你呐。”阿依若咯咯笑着对劳心说道。

    劳心唬了她一眼,就低头自顾自地走开来,神思恍惚地朝着双石桥缓缓走去。自从来到香巴拉后,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来到双石桥上,静静地坐在桥头上聆听桥下湍急的溪流声。他曾不止一次听人对他描述怎样在月圆之夜时在桥头遇见故去的亲人和好友,以及他们看上去是怎样的忧伤和憔悴。劳心时常想着能和这些行踪不定的幽灵不期而遇,或许还能跟他们交谈一番。

    他果然瞧见桥墩上坐着一位沉默的女子,正在将手中的花瓣一瓣一瓣地往河面上扔。明亮的月光如碎银般泼洒到光滑的桥面上,又反射到她身上,使得那秀美的身姿更加显得楚楚动人。

    他屏住气一边走一边使劲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那不是个幽灵。

    “嗳!阿都美,你会把大家吓着的。”

    “怎么!难道我的样子很吓人吗?”阿都美故作气忿地诘问道。

    “不是的,恰恰相反。正因为你太迷人了,别人会以为是那会勾人魂魄的女幽灵呢。”

    “嘻嘻。我该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呢,还是在跟我贫嘴。”阿都美的眼睛因为高兴而显得光彩照人。

    然而此时劳心却在内心里祈盼着快快有人从桥上经过,可是狂欢晚会却把城里所有的人全吸引到广场上了。这么多年以来,劳心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着和女子单独相处,因为那会令他格外窘迫不安,会触碰到他身上掩藏的难以启齿的秘密。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嗫喏地问道。

    “我生气了吗?”

    劳心一时无言以答,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怅惘。

    “我只是想告诉你,”阿都美接着说道:“香巴拉并不需要外面世界给它冠以什么香格里拉的称号。多少个世代以来,我们在香巴拉生活得祥和而安宁,我们希望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不愿意受到外面世界的干扰。”

    “可是,我只不过想让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们知道,香格里拉并不是只在想象和传说中才有的,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只是多年以来人们将它遗忘了,却又反过来说那是虚无缥缈的。而我有责任向世人公布事实的真相,那就是香格里拉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一直存在。对于平原上的人来说,这一发现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劳心好不容易把话说完,额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嘴角痛苦地抽搐起来。自从二十岁那年发生了那件事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姑娘呆在一起。于是,他顾不上阿都美凄婉的眼神,逃也似的拔腿就跑,一边伤心的哭泣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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