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城以北的草原地区,一个个强大的汗国周而复始地出现,威胁着南面的中原地区。敕连、东胡,然后是图鞑。这些汗国建立了许多牙帐,可汗在四季里分别居住在不同的牙帐之中。但是帝国统治的中心,始终是郁都斤山。这里山势平缓,水草丰美,景色十分迷人,几个汗国的王庭都设在这里。图鞑的一位可汗曾说道:“我曾出兵到极远的地方,没有任何地方比郁都斤山更好。治理国家最好的地方,就是郁都斤山。只要可汗在郁都斤山实施统治,境内便无忧患。”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尤道忠暴喝一声,大步向前一跃,避开这一刀一矛。转身刀尖一挑挡开那支侧面袭来的长矛,接着挥刀直劈,将那持刀的的敌军劈做两半。那持矛的图鞑士兵见他凶戾如此,不禁气为之夺,一时骇得呆住。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名杀红了眼的东唐士兵已经扑了上来,闪着寒光的横刀从他颈上划过,立时鲜血狂喷,那图鞑士兵晃了晃便倒了下去。眼见尤道忠双膝微屈,右肩鲜血汩汩,强用横刀撑住身躯,士兵忙上去扶住他:“大人,贼兵太多,你又受了伤,先退下去包扎下罢。”

    尤道忠扫一眼战场,跟着自己殿后御敌的四营弟兄,如今只剩下了一半犹在苦苦支撑,防御圈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向内压缩了一半。他摇摇头嘶声道:“退不得,一退下去咱们这几千同袍今日便全要葬送在此处,一定要撑到援军赶到!”

    说罢深吸一口气,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大吼一声从泥土中抽出佩刀朝一个图鞑千户长扑了过去。

    勒住战马,张善行向北望去,自己带着一半人马从合围中突了出来,可是还有三千余弟兄依然陷在胡兵的伏击圈中,生死未知。

    他长叹一声,吩咐团练庞烈:“引着儿郎们退回去与大军会合,不用理会我。”说罢驾地一声,返身又向敌阵冲去。庞烈犹在发怔,另一名骑尉张煌已经驱马紧随张善行而去。

    图鞑军撤围当日,阿斯兰等也恰好率部赶到。见敌军已退,阿斯兰便下达了追击令。崔如贤劝阻道:“北虏虽然退去,然战力犹存,轻易进兵只恐有失。”阿斯兰摇头道:“图鞑屡犯我境,此为世仇。今日诸军大聚,若不趁机一击,乃是不忠。”遂命张善行、安士政率本部为前部,诸军齐进。崔如贤只有摇头顿足,这帮武将个个忠勇,可是也刚愎自大得无可理喻。

    阿斯兰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出城之后便命各师分头齐进,互为呼应。得知前军被围,阿斯兰和栾继宗两师慌忙离开原定进军路线,赶来救援。

    右翼的阿拉坦师也赶了过来,加入战阵。

    栾继宗骑一匹赤马,皂罗袍外罩一件金灿灿的明光甲,手持长枪,第一个赶至战场,迎面被一员番将拦住。两人二话不说枪矛并举,战做一处。

    栾继宗素以棍术著名,人称并州军中第一好汉。威德二十八年京中比武选将,他便是十六人之一。三月里赴京述职,他与东唐元帅任停云比试棍法,两人对演三十余回未见高低,其场面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围观的京中百官把个诺大的兵部大院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传为京中盛事。

    任帅是世所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能在他手下走过三十回合,栾继宗由是名声更噪。

    其实他的枪法也同样了得,与那番将交手不过十余合便将对手刺个对穿。他抬眼望去,只见四面敌军潮水般涌来,又瞧见一面都统旗,不禁面色一沉。

    他正在紧张地思考,一员年轻将领驾马从他身边越过,率领骑军团突入敌阵,双刀挥舞如风,直向北面杀去。

    这小将是栾继宗师中骑军团团练黄崇,乃是先并州军总兵黄寿之从弟。黄寿名字中虽有个寿字,性命却不久长,在己卯卫国之战中为国捐躯,年不过四十九。黄崇见到番军,早红了一双眼,浑身本事都使了出来,双刀劈斩滚撩,杀开一条血路往陷入重围中的平城军而去。

    无论如何,都得把死地中的同袍救出来。

    嗖,嗖。风声厉响,黄崇心下一凛,双刀齐舞,将两支羽箭凌空拦下。嗖嗖,第三支第四支箭又袭到!

    一支钻入黄崇左肩,另一支射入了马颈,战马悲鸣一声前身立起,将主人掀了下来。

    黄崇忍住剧痛撑起身躯,想要站起身来,却见一支长矛已经刺到胸前!

    他已经来不及躲避,眼见束手待毙,忽听嗖地一声,那敌军咽喉上正中一把小刀,身子抖了几下便栽倒在地。

    是栾总兵的飞刀绝技救了自己!

    他坐在地上喘着气,紧随在他身后的几名游击官已经领着士兵们从他身边掠过,与敌军混战在一处。

    黄崇咬着牙站了起来,对来到自己身边的栾继宗道:“多谢大人,救回了末将一条性命。”栾继宗扫视战场,沉声道:“胡兵势盛如此,定然是伯昇率军赶来此处与弗由会合了,如今形势大大不妙。”

    两军将士前仆后继,血沃大地。

    阿斯兰端坐在自己那匹雪白的战马之上,眉头紧皱,碧色的双眸死死地盯着战场。

    阴暗的天空下,黛色的阴山在远处延绵起伏,原野上拉开了两条战线,东唐军的三个师展开成一个巨大的月牙形向敌军发起了狂暴的冲击,却始终无法突破图鞑人的防线,他们与之交锋的敌人大多是跟随伯昇多次征战的老兵,骁勇善战,惯于杀戮。风声呜呜掠过,人喊马嘶声,双方士兵兵器碰击声在原野上回响。

    在这条战线的北面,陷入重围的东唐前军部队依然在苦苦支撑,在那里形成了第二条战线。不知道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阿斯兰面色铁青,心中焦灼,悔恨,痛苦,百味杂陈。

    终于,他咬咬牙驾地一声,纵马向前,随在他身后的步军旅巡检戚超、骑军旅巡检艾尔肯、以及亲卫营的亲兵、传令兵、掌旗兵等连忙打马跟上。

    一身血迹的巡检官常远志见主将亲自赶来,忙滚鞍下马,单膝跪下向阿斯兰行礼,既沉痛又不甘地道:“末将三次冲阵皆未能突入敌阵,请大人将末将就地阵法,以励士气!”

    阿斯兰瞳孔骤然收缩。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且起来。”然后吩咐传令兵们:“鸣金收兵,教栾继宗、阿拉坦两位总兵停止进攻。咱们退下去,在白牙山、饮马河布阵待敌。另,你向南去知会耿总兵,让他速速赶来与我会合!”

    一众军官都大吃一惊。常远志愕然瞧着他。艾尔肯大声道:“大人不可!如今平城军还在敌围之中,咱们就这样退兵,难道就眼睁睁瞧着他们去死么?”戚超却是一言不发,凝神思索。

    阿斯兰斩钉截铁地道:“快去传令,不得违误!”几名传令兵不敢迟疑,各自驾马去了。艾尔肯急得直拍自己的铁盔:“大人是疯了么?”

    阿斯兰掉转马头,冷冷地扫一眼这个与自己一道从西域来到中原的回兀军官:“要是接着这么打下去,我才是疯了。伯昇布下这么大的阵势,其意图难道只是想吞掉咱们的几千前军么?”说罢双腿一夹马肚,驾地一声纵马向南而去。

    见东唐军突然停止了进攻向南撤去,伯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面容变得更加阴郁。

    莫赫敦皱起了眉头:“敌军还没有疲,怎么突然退却了,难道是被他们察觉了么?这个阿斯兰看来不可以小瞧。”将领们面面相觑,库提尔问道:“元帅,要不现在就把这两个万人队派出去?”

    伯昇尚在苦苦思索,两名斥侯象疯了一般先后打马赶道,精疲力竭地下马行礼道:“报元帅,西面有东唐军朝此地赶来,瞧来有万人之众,打的是羽林军旗号,前军已至岱海,离此地六十余里!”

    德拉钦突然开口:“羽林军么,那一定是从受降城赶来的。”

    受降城,范成仁在大河北岸构筑的这个堡垒,伯昇听到这个地名就觉得芒刺在背。

    那是汉人在图鞑汗国腹地插入的一颗钉子!

    伯昇没有答话,只瞧着后面那名斥侯。那斥侯喘着气:“报元帅,东面毒龙岭发,发现东唐军,是燕州军,离,离此地八十里。”

    伯昇碧色的双眸骤然收缩,燕州军也赶来了!

    德拉钦又淡淡地道:“归化离此不过二百里,这一定是从归化赶来的贺廷玉部。”

    伯昇心中怒火直窜,他失态地一挥手请大祭司闭嘴,别再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可是他明白大祭司的意思:此地不可久留。大祭司原本就不赞成他这一次的伏击计画。

    伯昇冷静下来,挺直身躯瞧着战阵中那个已经小到不能再小的防御圈,咬着牙下令:“中军副将特莫孤,我命你率一个万人队限一个时辰将敌军全部杀光,然后各军北撤,回和林牙帐。”

    在伯昇下令之时,弗由已经策马下了山岗,走到都支身旁。跟随他的附离们都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神射手。弗由眯着眼睛打量着都支,都支则回以平静从容的目光。

    弗由点点头:“从今天起,你做我的附离,跟在我的身边,用你的长弓保卫我。”

    都支一愣,弗由已经打马远去了。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皎白的月光照耀着悲惨的战场,这里四处散布着尸体,一片死寂,只有濒临死亡的几声呻吟,偶尔打破四周的宁静。

    一群骑马的人来到了战场,他们默不作声地巡视着,翼图找到那么几个劫难余生的人。他们走到了战场最中央,也是尸体堆积最多的地方。

    他们看见了那位去而复返的巡检官张善行,平城保卫战中的英雄,他仰面躺在自己已经死去的坐骑旁边,双目圆睁,身上的鲜血早已流干了。

    为首的军官挥了挥手,几个士兵赶了过来,将校尉的尸身抬上了马背。

    军官仔细地找着,然后勒住战马跳将下来,心情激动不已。

    他看到一个血人,浑身上下皆是伤口,可是双手还时不时地一阵痉挛,他简直不敢置信,这人还是活的!他仔细地辨认着:“。。。尤团练?”

    几个士兵轻声呼唤道:“庞大人,这里,还有两个活的!”

    东唐军在饮马河畔扎下了营垒,在主将营帐之内,阿斯兰高大威猛的身躯挺立着,一名头裹白布的年轻军官正在轻声禀报:“张巡检四进四出,只是跟着他的部下们屡被打散,眼见难以突围,张大人复又返身杀回,身负重创,却是勇气弥厉所向披靡,令贼兵胆寒,可是却终于被一支箭给命中。。。”他说不下去,低声饮泣。

    这军官便是跟着张善行杀回包围圈的团练张煌,两人杀进去之后张善行便严令他护卫已经昏迷的安士政,张煌凭一支长枪连杀数十余敌,终在混战中被一柄狼牙棒击中头盔昏死过去,却侥幸拣回了一条命。

    庞烈站在张煌身边,一脸惶愧之色。阿斯兰瞧了瞧两名军官,沉声道:“你做得很好,张大人既已为国捐躯,你也不用悲伤太甚,咱们将来终有偿还血债的那一日。庞团练也不必愧疚,你奉张大人之命带回了三千弟兄,做得很对。你们先下去,好好歇息。”

    两人退了下去,阿斯兰痛苦地闭上眼睛,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栗。他的亲兵忙上前扶住:“大人?”

    他深吸口气,重新挺直身躯,又恢复了威风凛凛的神色:“我没有事。”说罢摆摆手,大步出了营帐,向另一处帐幕走去。

    他掀幕入内,见躺在榻上的安士政已经苏醒,只是面色惨白枯槁,显得毫无精神,胸口缠着白布,微有血丝渗出。见到他进来,安士政强撑着想要起来,阿斯兰忙上前扶住他:“修业兄快躺着,你受伤极重,不可轻动。”说着转头目视医官。

    那医官忙禀道:“安大人已无性命之虞,不过眼下还不可下榻,须得好好静养。”

    阿斯兰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的晋阳总兵耿宪冷冷地道:“若非兵马使大人救援不力,平城军的儿郎们也不会有此灭顶之灾。”

    阿斯兰淡淡地道:“此事我已奏报皇上,所有失利之责,自当由我来承担。”耿宪冷哼一声:“但愿如此。”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一时帐中气氛有些尴尬,栾继宗沉吟道:“虽然说图鞑军中射术精良之辈数不胜数,可是这回冒出的两个神射手,实在厉害得蹊跷。”

    另一位总兵阿拉坦长得宽面细眼,一望而知是来自室韦部族,听见这话奇怪道:“怎么个蹊跷法?咱们草原上的男儿,只要有一双手的,谁个不会骑射,那有什么蹊跷的?”

    栾继宗摇头:“我也说不好。只是,百步之遥发连珠箭,竟然箭无虚发,这等身手,的是罕有。当年任元帅在黑水关下一百五十步之遥一箭命中番将咽喉,你们室韦部族中有哪位好汉有这等本事么?”

    阿拉坦沉默一阵:“没有。”他有些担心地转头瞧了瞧阿斯兰,黑龙山之败,责在主将,不知道心高志大的皇帝陛下震怒之下会如何处置他。

    阿斯兰一脸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阿拉坦摇摇头,叹了口气。

    玉华山下玉华行宫,眼见这一日天气晴好,山风怡人,被政事搅得头昏脑涨的皇帝颇觉心情舒畅,又得知范成仁进驻塞北,平城解围,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便拖着皇后一道出宫游玩。两人徜徉于山间石道,观林木竞秀,飞瀑长泻,怡然快意。只是身后远远跟着一大群随扈,着实煞风景。

    见正明帝无可奈何地往后瞧着,秦妍抿嘴一笑,伸手将他脑袋扳正:“咱们往前面瞧,不看他们。”

    皇帝苦笑着摇摇头,秦妍乜他一眼:“既是出宫来游玩,那就得把别的心思都放下,别愁眉苦脸的。再说了,如今你也不是当初的少年郎,还能由得着你自己想去哪就去哪么。”

    皇帝呵呵一笑,揽住了她的香肩:“若不是当初贪玩,又怎么会识得妍儿?”秦妍嗤地一笑:“亏你还有脸说,堂堂皇子,竟然学那无赖子模样,去翻人家的后院。”

    皇帝转头望去,秦妍今日一身云白色深衣长裙,发髻上金钗微晃,愈衬得柳眉檀口娇美可人,忍不住便想去吻,一想到身后众目睽睽,只得叹了口气生生忍住。

    听得秦妍忍不住吃吃轻笑,皇帝恍惚间不禁想起当年时光。

    这位新皇不大喜欢金吾卫跟着自己,似乎对天策师也不大看重。这次移驾玉华行官,担任警跸驻卫的乃是羽林军翊卫、骁卫二师,京中号为卫骑。

    眼下跟随在皇帝身后的除了几名内侍、宫女,龚行健,李嘉显,便是担任护卫的十余名卫骑军官,以总兵南若云为首,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有人急步向此处赶来,南若云手一挥,团练官曾翼飞身轻纵,上前拦住来人轻声喝道:“站住!”

    那人身躯一僵,只觉杀气凛然,背上冷汗直冒上来:“回,回骑尉大人的话,本官是秘书郎屈锐,有并州军报呈送陛下。”

    “末将识得屈大人,请在此等候。”曾翼面无表情地接过军报转身而去。

    屈锐心下稍安,微微喘气静静等着,一面胡思乱想。

    羽林诸师之中,以天策师衣甲最为华丽,卫骑却都是一身黑衣黑甲,给人以阴森肃杀之感,卫骑官兵也都不是从府县男丁中点征,而是从军中挑选,是名副其实的军中之军。

    西京百姓很容易辨认出卫骑官兵,他们的气度、神色与众不同,一眼就可以认出来。这些人面容淳朴,说话和气,然而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凛然的气势,让人隐隐畏惧。

    大家都知道,卫骑才是皇帝最信任的一支力量,这是他和年轻的元帅任停云一道打造的精锐之师。

    这回送来的是前线败报,不知道皇上看了会不会龙颜震怒,屈锐一面想着,一面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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