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辛未。帝以范允文为陕北道经略大使,镇抚北地。

    允文有文武大略,明达世务。竭诚尽节,进引贞良,以天下为己任。任停云、程云飞、裴玉麟等皆允文所举荐,各尽其用,为一代明臣,其余立功立事者不可胜数。当朝执政近二十年,朝野推服,物无异议,治致生平,允文之力也,论者以为真宰相。

    ————《国朝史鉴》卷第七十

    任、裴二人出了华荫关后顺大河向东,不日便到了东都城外。任停云乃与裴秀道别:“舍妹与云飞成婚在即,按说停云身为兄长当为其主婚,只是此番微服出京身不由己,若进东都则行藏必露,是以不敢入城。停云只有一妹,自小相依为命,如今雨亭出阁,我却不能陪伴在她身边,心下实是不忍。”说罢望着高大巍峨的城墙长叹一声,忍不住咳嗽起来。

    裴秀知道任停云身有寒疾,日日咳嗽不已,早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便拱手笑道:“既如此,下官替任帅做令妹之主婚人,如何?”任停云喜道:“最好不过。”忙命舒海将包袱解开,取出一个装饰华丽的盒子:“这是一具瑶琴、一管玉箫,为停云在京中以二十万钱所购,烦请裴兄代赠新人,愿他们琴瑟和鸣,鸾凤相谐。”又自怀中取出书笺一封,一并交与裴秀。

    于是任停云带着舒海自河阳桥过了大河往北,到了河阳府地界。战乱方过,诸县凋弊,一路上却见官差催收租赋不已,并征壮丁服徭役,百姓愁苦不堪。任停云心下疑惑,便问一位长者:“朝廷不是诏令今岁免赋中州,遭图鞑暴践者皆给恤钱粮么,怎么亭吏还要催租?捉丁入徭役又是怎么回事?”

    那老者须发皆白,见任停云气度非凡,知道非富即贵,不敢怠慢,颤巍巍拱手道:“执事见问,小老儿不敢隐瞒。朝廷虽然免赋,无奈本地使君依旧催收不止,给恤钱物亦不曾见发放。征丁入徭,乃是疏浚运河,命各户出丁,有不从者都教锁拿。许多男丁不愿从役,流亡为盗,专在夜间劫掠路人,眼见天色已晚,执事不可前行,赶紧寻个驿站歇下要紧。”

    任停云闻言,登时怒气填胸,向老者执礼道:“多谢老丈见教。”转头吩咐舒海:“咱们连夜赶路,早些赶至府城去。”舒海等不得这一声,忙道:“是。”两人跨上坐骑,快马加鞭向北赶去。

    行出二十余里,眼看天色已黑,路旁树林中忽地闪出一伙人拦住去路,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火把,各执兵器,不过是些钉耙、棍棒之类,口中喝道:“兀那赶路的,将盘缠马匹留下!”

    两人勒住坐骑,舒海不觉好笑道:“这伙贼好没眼色,竟敢来犯大人虎威。”说罢便呛地一声掣出横刀,跳下马来。任停云一语不发地打量这伙强人,心下暗自叹息:“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妄加征敛,逼良为盗,此地太守直如豺狼!”

    那群盗贼见这主仆二人镇定自若,心下骇异。为首之人举起火把仔细一瞧,慌忙弃了火把、兵器拜倒尘埃:“冒犯元帅,小的罪该万死!”说着连连叩头如捣蒜。那伙盗贼见状,不禁面面相觑。

    任停云听他称自己军阶,心下诧异:“你认得我么?”说着翻身下马。那盗首叩头道:“回大都督,小的乃是骑军师中一名小卒,跟随元帅自楚州勤王入京,转战雍州并州,立有小功。如今役满还乡,在村中耕亩为业。”

    众盗贼听得二人对话,这白衣青年竟然就是军声满天下的任元帅?纷纷扔下武器,跪下叩头道:“小的们不知是元帅,还请饶恕则个。”

    舒海喝问道:“你既曾在军中效力,又为元帅牙兵,怎么敢聚众为盗,横行不法,难道不知国家刑律么?”那头目忙道:“元帅明鉴!非是小的胆大妄为,小的返乡后本被县里署做亭长。眼见赋税繁重,府县又催促捉人去修河道,逼得百姓无路可走,小的实不愿行此为虎作伥之事,没奈何才做下这等勾当。”那群盗贼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诉说官府苛政,输供不堪。

    任停云扬手止住众人,见那头目乃二十出头壮汉,面容英武,双目炯炯,心下暗自称奇,问道:“你且起来说话,叫什么名字?”那头目起身行军礼道:“禀元帅,小的名唤萧岩,原在史团练麾下孟游击营中为什长。小的自知触犯刑律,就请元帅将小的缚绑,以军法处置。”

    任停云失笑道:“你如今又不在军中,本帅岂能以军法处置于你。”他咳嗽几声,肃容吩咐道:“此事本帅俱已知晓,众位暂且各自还家,不可再行此聚啸山林之事。本帅到了府城,自有处分。”萧岩却道:“小的谢过元帅活命之恩。元帅既是要往府城,容小的随侍马前,以为护卫。”

    任停云道:“不用,你还是还家去罢。侍奉双亲,尽人子之道,方是要紧事。”萧岩慨然道:“小的父母已逝,唯兄嫂在家中,并无牵挂。元帅白衣微行,定然有大事要办,身边岂能没有差使之人?况小的本为元帅部属,又身当元帅大恩,自当跟从左右,以效犬马之力。”任停云略一思索,便道:“也好。”

    河阳府城,官衙大门之外聚集了许多百姓,正与衙役争执不已。一个司曹苦口劝说道:“众位父老且请还家,为国供赋,天经地义之事。难道家中无粮便可不交么?疏浚河道亦为造福一方,利于后代,眼前虽苦,不过一年半载工夫,忍过去也就好了。聚在此处滋事,那可是犯王法的。若使君嗔怒,教东都遣来兵马,却如何收场!还是赶紧散了罢。”他身边的捕头却不耐烦道:“司曹何必与这干刁民多费唇舌,将为首之人拿了,看谁还敢在此聚众寻事!”

    一个褐衣少女挤上前来斥道:“听说国家诏令今岁免赋,为什么太守还要催交?就算这赋税非交不可,瞧你们做下的龌龊事,小斗大秤,盘剥无数!富户尚能贿赂太守以免,贫户就只有破产输捐!这叫百姓怎么活?还有那疏浚河道,其实是给太守大人营造私宅,这叫什么父母官?”这少女衣衫素朴,却是口齿伶俐,语速极快,有如银铃作响。

    那司曹闻言变色道:“你是谁家女子,在这里信口胡言,谁说朝廷免赋,使君受赂,那都是刁民意存侥幸编的流言,还不快教你父母领回家去!”刺史罗辩恰送一位大员外出衙来,将那贫家少女的话听得分明,心下不豫,当即发作道:“这等刁劣贱女,岂可轻饶,左右拿下,锁入大牢!”

    那捕头正等着这句话,便抢上前来一巴掌将少女扇得晕头转向,捉住她手腕往衙门里拖拽。那少女哭骂着去扯他的手,哪里扯得动,情急下一口咬去。

    捕头痛得大叫一声松了手,怒从心起,一脚踹在少女小腹,少女惨叫一声软倒在台阶上。捕头转头吩咐衙役们:“将她捉进去!”

    众百姓一看情势不好,连忙挤上来护住那少女,有人斥道:“你们如此狠心!一个弱质女子,犯得着这般究拿么?”“官贪吏狠,还不许咱们诉苦,当真是要赶尽杀绝!”“咱们要去东都击鼓诉冤!”府衙前乱成了一锅粥。

    罗辩见衙役们推搡不开,喝道:“用棍棒打,将为首的都拿下了!”那捕头领着几个捕手早从公堂里抄出水火棍来,不由分说冲向人群便是一顿乱棍,登时哭喊哀号之声响成一片,众百姓四散奔逃。

    捕头持水火棍将一人打得满地乱滚,啪,啪,那人疼得在地上蜷起了身子;啪,啪,那人十指抠进石板缝隙中的泥土里,悉悉发抖。

    他正打得兴高采烈,忽然斜刺里冲来一条年轻壮汉,雷鸣般一声大喝,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又抄起他的水火棍向那伙衙役扑去,连劈带扫,将七八来个捕快、衙役都打倒在地,挣扎不起,连连呻吟。另十来个官差心下惧栗,忙都退回台阶上。

    立在官衙门口瞧得痛快的罗辩和那员外、司曹等人见此情形不禁大惊,见那大汉弃了棍棒上前,几个捕手忙将他们护住。见这人将躺倒在阶前的少女抱起察看伤势,员外便壮起胆子喝道:“你是何处刁民,竟然打伤官差,失心吃了豹子胆么?”

    这青年正是萧岩,他跟随任停云一路暗访,然后潜至罗辩在城外的庄园、坞堡,见其筑山凿池,雕饰华靡,任停云心下嗟叹:“王公府第不能及也,非聚敛亿万,何能为此!”

    然后三人才赶至府城官衙,一直在旁不动声色瞧着。眼见衙役对老百姓施下暴手,萧岩终于按捺不住抢上去出手救人。听得员外喝问,他直起身来怒视罗辩,眼里直欲喷出火来:“狗官,你荼毒百姓,祸害一方,天理难容!老子今日定要取你性命,为民除奸!”

    任停云这才出言喝止道:“萧岩退下,不可莽撞。”萧岩气咻咻地瞪视罗辩,却是不敢违抗,抱起少女退了回来。被打散的众百姓见有人强出头,又都渐渐围过来,不出声地瞧着。偌大的衙前只听见躺在地上的人一阵阵呻吟之声,气氛诡异。

    罗辩这才注意到在远处旁观的任停云和舒海。见任停云形容俊秀,头戴皂纱罗幞头,着素白锦袍,腰佩长剑,气度出众神色从容,随行侍从一身军士装扮,甚为矫健,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心下惴惴,强自镇定道:“尊驾何人,竟纵容随扈打伤官差,咆哮府衙?本官当将尔等锁拿鞫问,依律罪之!”

    任停云面露讥讽之色:“罗使君竟然还知道国法么,贪墨赈恤,妄行征赋,以役伕营建私堡,逼民为盗。行如此之事,尚敢呵斥本帅,国家刑律,正为卿设。”罗辩不禁变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舒海手擎密敕高高举起,扬声喝道:“东唐元帅、侯爵、柱国大将军、兵部尚书、山东诸行省采访处置使任公停云在此,官民人等,俱听处分!”他如今已颇能识文断字,一大串头衔被他一口气流利地背出来,任停云不禁诧异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围观的众百姓登时欢呼起来,纷纷跪下道:“是元帅来了!”“求元帅为草民等作主!”罗辩面如死灰,双膝一软跪倒,以头触地,颤栗不已。那员外、司曹、捕手等人吓得心胆俱裂,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任停云向四周拱手道:“列位父老请起,朝廷用人失察,以致百姓疲苦,此皆停云等之过失也,尚请诸位宥之。眼下请众位推选有才望者入衙,具陈此事。”说罢向府衙而去。

    走上台阶,他心下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人在暗处向自己窥伺。他回头望去,却不见异常,便冷冷地瞧了瞧匍匐在地的罗辩等一干人,跨过大门步入公堂。

    任停云书至东都,详述河阳案情,并以为:“罗辩赃污妄征,当坐免官除名,永不叙用,徙三千里。”中州行省总督温博拆开阅过,失色跺脚道:“泼天之案!吾身为州牧,有失察之责,足可羞也。中州御史出缺已久,朝廷迟迟不遣官任之,致有今日之事。”

    于是命按察使许伯英急赴河阳复鞫此案,一面表请辞总督之官,央朝廷速遣御史到任。与任停云书一道以加急文书飞报行在。

    皇帝的敕令很快就到了,不许温博辞官,并命:“彼徇私贪浊,坏公法,损百姓。天地不容,神人共怒,罪在不赦,当处极刑。令枷入京师,以使百官往观其就戮!”温博闻之不禁愕然,思忖道:“新皇年少,为政好新奇,命百官观刑,自古未有也。”然而惧其威严,不敢上言。

    他却不知道京中吏部尚书王行俭已上书异议,皇帝回书道:“此事朕自裁断,太宰无复多言也。”王行俭一直有轻视皇帝之意,观书色变,至此方生恐惧之心。

    同官县玉华行宫,在西京城北百余里,为皇家避暑行宫,恢宏壮丽,掩映于秀丽山色之中,青瓦白墙的建筑群与千峰翠色相映成趣,行宫旁还建有皇帝家寺玉华寺。自范成仁率兵赴北边之后,皇帝就驻跸此地,以为后援。羽林军翊卫、骁卫二师如今也在宫外驻扎,营垒严整,旌旗耀目。

    行宫北侧的肃成殿,依峭壁而建,流泉飞瀑泻于殿旁,观之令人心旷神怡。可是河阳之案显然影响了正明帝的心情,他有些焦躁地在殿中踱步,望着殿外的飞雨水帘,突然开口道:“允文赴边至今未有一封书来,也不知战事究竟如何?”一旁随侍的郎官屈锐小心地道:“陛下可要遣监军使至军中,以观军容?”皇帝手拈唇髭,皱眉道:“军旅之事,大将专决,朕不中治。”屈锐忙道:“是,陛下英睿明断,非臣所及也。”

    李嘉显笑道:“范相文武雄才,为将持重不趋小利,机断深谋,必能却敌。陛下不必忧之过甚。”皇帝点点头,却吁了口气,轻声道:“这帝王难做呀。”

    五月初五日,乙未,端阳节。这一日风沙大起。范成仁突然命阿斯兰、栾继宗、依雷等将领向伯昇搦战,自己却身披甲胄,简选二万精锐卷甲衔枚诡道兼行,北渡大河,到得勒川东岸,他下令全军不分昼夜筑垒,数日工夫便在大河北岸建起了一座土城。

    阿斯兰等与伯昇交战,小有不利,又退回营垒坚守。伯昇心下疑虑,待得斥侯向他报告汉人已在大河北岸设立据点,不禁大惊:“西台人说这个姓范的胸有百万甲兵,果然不差。这是要断我归路,必须将其拔除!”

    于是图鞑军连夜拔营渡河而去。营中有不少掳掠来的汉人女子,伯昇下令:“有敢私挟妇女过河者斩!”遂沉妇女数千人于河中,哭号之声,遍于山野。

    伯昇军直奔土城,中军都统赛钵罗也率骑兵二万前来会合。两支图鞑军向土城发起了强攻,士兵们架起飞梯攀援而上,城中飞矢、蝗石倾泻如雨,连攻数日不克,阿斯兰等又渡过大河前来救援,伯昇命令撤围北退,于中道设伏,意图将东唐军一举歼之。

    两支东唐军在城下会师,丛敏向范成仁建议道:“虏兵退去,明公可使诸将率轻骑逐之!”范成仁摇头道:“伯昇轻易退去,定然中道设伏以图我师,不可追敌。且虏帅既退,平城之围可解也,诸君当东进以救平城。”见丘昂、阿克达面有不信之色,范成仁笑道:“好,二位可简轻骑往追之,若敌且战且走,当速速返回,不得冒进。”

    翌日二将领兵返回土城,丘昂来见范成仁,执礼笑道:“丞相料敌如神,末将心服口服。”范成仁含笑不语,虞文俊大笑道:“能得升材此言,殊为不易。”

    塞上的黄昏,一轮圆日缓缓坠入地平线。激战过后的原野静穆祥和。范成仁在城头上向北眺望,饱经风霜的面容上若有所思。一阵风沙掠过,吹起他鬓边的如丝白发,愈显苍老。丛敏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瞧着,心下感慨:“范相年不过四十五,竟已憔悴如斯。”

    军营里传出了悠悠的芦管声,月亮不知何时已上中天,照得满地如同铺上了一层白霜。丛敏感到阵阵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忙上前对范成仁道:“此地不比中土,夜里寒气甚重,明公早些下去歇息罢。”范成仁瞧他一眼,却道:“此地跨大河以北向,制胡马之南牧,当以重兵镇之以为长策。我打算在此城以西四百里、八百里各建一城,其间广布烽燧互为呼应。逊之,你说这几座城,该取何名?”

    丛敏闻言一怔,略一思索便笑道:“就叫受降城罢!”

    “受降城?好,”范成仁微微颔首,转头望着城外的烽台,轻声吟道:“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塞外的风,呜呜地从两人身边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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