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大乐门不妥啊!”

    “没见延升门铁桶一般?咱们这条命如今就算是折了!冲大乐门,出得去和中军一南一北,老子干他丛苍澜瑚的屁股!若出不去,能打多少是多少!这疏勒城迟早要破,郎怀能给咱们报仇!”林先已经杀红了眼,他揪住谏言参将的领口,眼睛直勾勾看着他,道:“如若有机会逃出去!能走多少是多少!不要恋战!老子回去也是军法处置,就拿命给你们殿后了!”

    “林将军!”

    “出发!”林先拴紧大刀,换了匹战马,将原先的马儿一刀割破脖颈,他哈哈大笑道:“与其留你在土蕃人中受辱,不如早点解脱!说不定,咱很快就碰面啦!”

    前锋营诸人见他犹如罗煞厉鬼一般,倒是激发了死里求活的斗志。这些人要么是侥幸活下来的征西军旧部,要么是从龟兹一路打到于阗的新兵,此刻血气激发,一个个嗷嗷叫着,跟着林先发起冲锋。

    城外虽立即变阵,但路老三还是没能拦截住丛苍澜瑚。此人当真了得,从大乐门出击,由安济门回城。两门之间足足二里,林先得了信后,又转而向东,以卵击石一般迎了上去,悍不畏死。

    郎怀眼见丛苍澜瑚退回城中,心知再无办法,只能狠下心,道:“固山营骑兵压阵,退!”

    “爷……”陶钧遥遥看了不远处的安济门。城内的厮杀声清晰可闻,哀嚎穿过厚重的城墙,让所有人都面露不甘。

    “大将军,我愿请战!”路老三和林先私交亦深,他握紧手中陌刀,喝道:“大将军!不能耽搁了!”

    “林先冒进,本将已尽力弥补。”郎怀目露寒光,瞪着路老三道:“你以为本将不想救他?”

    “可……”道理路老三不是不知道,但就这般束手无策看着自己同胞被屠杀,又有几个能坐住?

    郎怀战袍沾血,一个人纵马走到阵前,沉默不语。

    蒙莽也突围而去,勇营战力毕竟较弱,拼尽全力也没有拦住。林达快马加鞭赶来,城内厮杀声也渐渐低沉下去。

    残阳终于跌落地平线,天地一片漆黑。

    安济门便在此时打开一道缝隙,丛苍澜瑚志得意满,身边是花不喇高坐马背。

    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压着一个几乎都要站不稳的血人出来,丛苍澜瑚哈哈大笑道:“沐公,我欲以此人,和你交换。你们退兵百里,我便放了他,是死是活我再不管。你若不答应,我这就杀了他。”

    他说话间,那血人的乱发被拨开,旁人点了火把,路老三眼尖,失声道:“是林先!”

    郎怀沉默不答,神色间看不出喜怒。林达和林先多年不见,心痛之余,也知晓没别的办法。他一跺脚,和郎怀道:“沐公,是先弟自己冒进在前。大将军尽力了,他身死战场为国捐躯,林氏自有末将分说,大将军不必为难。”

    丛苍澜瑚也知晓凭着一个林先,郎怀是万万不会退兵的。他要的是彻底打击唐军的士气,好为将来战局占取主动。

    “怎么,沐公竟然如此蛇蝎心肠么?”丛苍澜瑚正自得意,他挥挥手,便有士兵抽出腰刀来,在林先脖颈处比划。

    路老三几乎要跳起来,被郎怀十来个亲兵挡住,不允他上前。郎怀正欲开口,却陡然生变。

    本已无法反抗的林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自己撞上刀刃。几个土蕃人的兵器都是出鞘了的,根本没人能预料到林先还有余力。一阵惊呼后,土蕃人退后数步。林先心口的刀已从后背捅出,是不可能活命了。

    “郎…………仇……”他声嘶力竭,喊声戛然而止,以头点地,面对唐军跪倒,再也没能起来。

    第147章  饮马长城窟(四)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本是成竹在胸的郎怀自回到中军帐中,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大唐士气已堕,郎怀强撑着下令鸣金收兵,一切军务交由路老三岑商和陶钧商议来应付,她心神一直绷紧,满脑子都是林先自戕的那一幕。

    头一次跟林先有交情,是运粮途中奔袭阿苏马一役。当时林先不论军衔爵位都比她要高,但仍旧按着薛华的吩咐,全力配合,没使绊子。而后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二人同为薛华手下先锋,战场上彼此配合,愈发得心应手。她也知道了,林先虽是林氏子,身上却没有世家子弟那种倨傲,骨子里很是随和。也或许是久在塞外,他打心眼儿就不愿意回长安。

    征西战后,林先为薛华手下一把提起的将官,留在于阗城,提升飞速,是安西四镇最年轻的镇抚使。固城公主入土蕃,也是他奉命率军护卫,代表薛华送给郎怀密信,安西四镇对陛下忠心耿耿,储位不变,忠心亦不变。

    今日,眼睁睁看着他拼尽全力扑向刀口,明知是林先被仇恨蒙蔽了心神才会导致前锋营冒进,郎怀却当真怪他不起来。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把前锋营交给林先,亦不该让林先率军在前,而应该留林先在后军策应的。

    这样,就能保住林先性命,还有那半数枉死城中的士卒。

    他们从开始深陷敌营,只肯厮杀送命,无一人求饶。铮铮铁骨,让城外唐军潸然泪下。林先在所有唐军注视下选择自戕,也全了他的忠义,令人敬佩之余,也生出骨子恨意不甘,和对郎怀的疑虑。

    “爷,林将军的事您还得拿主意,不能再等了。”竹君跟着郎怀六神无主,兰君不在身边,陶钧回来便知情况,着急谏言。

    “拿什么主意?莫不是要我治他冒进之罪?”郎怀整个人缩在椅圈中,眉目隐入烛火的影子,看不分明。

    “隆尔逊已在此战中露脸,城中许多人都认出他来。接下来还按计策进行,不用调整么?”陶钧使了个颜色,示意竹君去请明达,自己口中不停道:“前锋营损伤过半,其余诸营皆有阵亡者,小的虽请经略统筹,但到底得爷定主意。”

    郎怀嗯了一声,道:“你们拿主意吧,用印你自己来,让我歇歇,让我好好歇歇。”她不再抬头,起身拐进内帐。

    陶钧心知此时不能多说,只能自己写了条陈,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才取了郎怀印章,盖印发出。

    李进伤了右臂腹部,失血不少,军医已经为他接骨止血,包扎完毕。他喝了药后,有些发热,已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明达不放心,在李进帐中多留了会儿。待军医确认李进性命无碍,才和兰君一起离开。

    方才走出不远,就瞧见竹君急匆匆过来。明达此时还不知唐军战败,却也知道,能让竹君神色慌张,定和郎怀有关。

    “姑娘,林先将军战死,爷情绪不对!快回去看看吧。”竹君好歹知道不能传开,翻身下马后凑到明达耳边低声说清,焦急道:“小陶急得不行,军务都是他代爷处置的。我跟了爷这么久,头一次见她这般六神无主,仿佛剔去了骨头。”

    明达心内一紧,劈手夺来马鞭,道:“我这就回去!”

    各营副将在账外和陶钧说完情况,岑商拧着眉毛统计阵亡人数,均是噤若寒蝉,不敢弄出大的声响。

    明达稳了稳心神,下马后问道:“如何?”

    岑商心下长舒口气,道:“姑娘,此战我军阵亡九千余人,伤万余,重伤千余,如今是刀斧营阵列于前,和固山营一起防备土蕃袭营。前锋营将军林先冒进阵亡,现由副将杨梦梅处理事务安抚士卒。我军粮草足够,但兵力损失不少,还得尽快调军驰援。”他条理清晰,点明林先一事不能不定论,让旁的将军顿时松口气。

    明达抿唇,陶钧知她还不清楚具体情况,言简意赅讲毕,为难道:“姑娘,再不定夺只怕军心不稳,小的位卑言轻有心无力,着实无奈得紧。”他是宦官,只能充作郎怀贴身侍从,便是军功无数,也无从提拔。

    明达复杂地看了眼寂静无声的中军帐,心下飞转,让自己声音显得极为稳定:“前锋营将军林先因私怨冒进,致使前锋营半数五千士卒陷入疏勒城,折戟沉沙无一生还。不听军令冒进之罪不可隐。但林先阵前英勇就义,阵亡将士死战不降,亦为功勋。一功一过不可相抵,罪应罚,功应赏。暂罢林先前锋营将军,降为前锋营校尉。此战功劳我会请陛下旨意,另行封赏。”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各人松口气的呼吸声。明达又道:“安抚一事岑经略与各位将军商议定夺便好,前锋营事务暂由杨副将定夺,今后如何待大将军参悟后定夺。”她对诸人宽慰道:“大将军和林先袍泽情深,亲眼见他惨死难免心生动荡。不妥之处,明达身为大将军内子,理应替大将军和诸位告罪,还请诸位见谅。大伙同心协力,疏勒定有克复的一日。”她按军礼冲诸人行礼,岑商忙虚扶,道:“人之常情,属下们理会得。还请姑娘劝大将军节哀,当此时局,不该感情用事。”

    又分说几句,岑商才和人离去。陶钧又道:“隆尔逊那里,小的只能按之前计议的办。但……”他犹豫片刻,道:“如今还是得防备土蕃趁此机会和碎叶联系,还有增兵一事不能耽搁。”

    说话间,二人进了帐。陶钧点了烛火,明达点头道:“请于羌庭昌河西三营增兵,襄营不动。调军令我来写,用印发出就是。另固山营骑兵让副将领兵,时刻盯防土蕃碎叶方向,你亲自传令,让他们不得懈怠。”

    “是。”陶钧看了看屏风,给水壶中添上热水退了出去。

    郎怀没有真睡着。她闷闷仰面躺在床上,眼底透着股倦极,和解不开的迷惑。

    明达执着灯盏进来,侧身坐在她身旁。郎怀露在被外的右手冰凉,她低声道:“多谢你。”方才外间的动静她听在耳中,却根本无意去干预。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明达叹口气,道:“阿怀,你这般不妥。”

    “你是平西大将军,谁都可以躲,偏你不能。”明达倾身过去,两人凑得极近,呼吸可闻。明达轻手揉着郎怀浮肿的太阳穴,低声道:“朝中虽有尉迟将军,但他久在北边,对安西土蕃了解乏乏。杨大人虽可统兵,又熟知安西事宜,但他到底是文官,这种时候,是不中用的。淇公有勇有谋,资历也深,但淇公今年已快六十,若真请他来主持大局,只怕……”明达将几个能领平西一战的将领数个遍,道:“你我均知,父亲如此栽培你,爹爹如此器重你,都是为了安西若乱,自当由你平定。但若你自乱了阵脚,被怯懦控制,远的不说,便说林先,他为报仇冒进,但他的仇,你能就此作罢么?”

    耳听郎怀长嘘,冰凉的手臂从后搂住明达,让她伏进自己怀里。“你说的我都明白。”郎怀涩道:“但他……”

    郎怀忽而顿了,明达伸手抚过去,但觉一片湿凉,也不禁痛惜。

    “我竟然!救他都不能!”郎怀牙根做响,“身居此位,不能为小而失大局。可谁知这小,于我多要紧?”

    “我知。”明达听她说出来,放了一半的心,又更揪心。既然她知晓厉害,明达也不再说那些无用之言。只静静陪着她,听她把那些疯言疯语吐了个干净。

    金乌现世,再逃避,天都是要亮的。

    怀里的明达睡得极不踏实,娥眉蹙着,泪痕依稀可见。郎怀深吸口气,吻了她的额头,低声道:“兕子,谢谢你。”

    走出帐外,早候着的竹君两步跑上前,仔细打量着她。

    郎怀目下青黑,但精神头不错,不再是昨夜里那般境况。三人放了心,陶钧将军务捡要紧的赶紧说了遍,兰君回了李进的伤势好转,竹君则督促她快些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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