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夜幕之下,相国府的一众曹掾们,在灯火中三两成群,跨出相国府的府门。他们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讨论的是前线的战事,讨论的是帝都雒阳的局势,讨论的是迁都将带来的影响,也讨论着共同的上司贾诩。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简单、平凡、安逸、重复但稳固的生活,当下已经渐渐成为奢侈。这对普通百姓而言是如此,对一众位低权重的相国府曹掾们亦复如此,就算是地位尊崇的三公九卿,仍旧是概莫能外。

    当虎牢关的董卓,挑灯夜读之际,相国府中的贾诩,则是取来最后些许炒制的叶片。当他将叶片们洒进水壶,静静等待水开之余,也在等待一个人的造访。

    ……

    “奉孝,终于肯现身?”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目睹何翼领着郭嘉,出现在视线当中时,壶中的茶水也已经煮熟。

    在旁若无人地替自己斟上一碗茶之时,何翼已经退出。等到贾诩端起茶碗,闭上眼睛细细品茗茶水中的苦涩时,手指则是指着身后巨大的地图。

    这是一副将大汉九州全然囊括的地图,贾诩仿佛在对郭嘉说“瞧瞧,瞧瞧这九州吧,瞧瞧被你玩弄至这般浑浊的九州吧。”

    “奉孝…”苦尽甘来,又从甘甜回味中苏醒,贾诩慢慢睁开眼睛道“自董卓入雒阳以来,奉孝你的种种动作,目的究竟是什么?又是否值得呢?”

    “目的,是什么呢?我现在也在寻找原因呢。”玩世不恭的神态表情,玩世不恭的语气语调,郭嘉的答案全然像是在随口应付。

    只是说完,郭嘉或许也觉得有些过火,是以哂然一笑正色道“乱在一时一刻,总要比乱在一世、几世,甚至是生生世世,要好上太多。文和,你认同吗?”

    稍稍停顿,郭嘉越过贾诩,凝眸在九州地图之上,眼神透着缥缈。良久,他哼笑一声,自问自答说“设若能够用我们一代人的牺牲,去换回世世代代人的不再牺牲,或者仅仅只是少牺牲。又有何不可?毕竟……”

    “当世之人,亦是活生生的人。”没有等到郭嘉将自己的观点阐述完毕,先前不言的贾诩打断进而驳斥道“他们都是人,并非是棋盘上的棋子。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生活,都有着自己的家人,也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和未来。”

    “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全都是独一无二的人,全都是不可复生的人,全都是活生生的人!”

    “文和,当真是心口不一呢。”郭嘉笑着反唇相讥说“就在刚刚,就在这个书房,是谁明知存在冤假错案,明知一刀切下将衍生出的恶果,却仍旧是快刀斩乱麻,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正是你贾文和吗?”

    “我们的作为,本质而言并无不同。区别,大概只是波及人数的多寡罢。”信步而前,郭嘉淡淡都说“甚至就算你说的对吧。只是就算我郭嘉呆在山中,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情都不做。天下的野心之徒,就能各自安守本分?天下就不再有纷争?”

    “会吗?”袖子一挥,案上当然一空,案下狼藉一片。双手撑在案台,郭嘉居高临下俯瞰着贾诩,自问自答道“不会,因为是时势,造就出的混乱,催生出他们心底的欲望,进而生出勃勃的野心。”

    “九州遍地的烽烟,是时势的演化的必然,与我的这张嘴并无瓜葛。”手指搭在嘴唇之上,郭嘉莞尔一笑说“文和,你用这些事情来质问我,未免有些太高估我吧?”

    “是呀。”仰着头,左手的食指以及中指不知何时已经生出,进而重重地弹在郭嘉的额头。长长舒缓口气,贾诩自嘲地笑上几句道“道理,我其实都明白。世道混乱,大家都不过是随波逐流,都是无可奈何。

    我也明白,奉孝的所作所为,都只是顺水推舟,虽带着功利的目的,却未曾有着丝毫的恶意。你也只是想让当世之人的必然牺牲,不再只是单纯将命送出,而是变得有些许的价值。”

    “只是…”打量着左手的食指以及中指,贾诩自言自语道“作为被你利用以及使唤的人中的一员。我无法向罪魁祸首,也就是世道报复,也就只能拿你这实实在在的人发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工具,就懵懵懂懂当个工具,多好。”揉揉有些生疼的额头,郭嘉若有所指地说“无知的人,至少还能保持着纯粹与尊严,你这是何苦呢?”

    “还是被你瞧出来。”诧异地看眼郭嘉,贾诩坦白地说“其实我找你,只是因为我过于迷茫,而你似乎从来不曾迷茫。因而我就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图景,才能让人孜孜不倦地去追寻?”

    昔年,颍阴的山中,仍旧是少年的他们,激扬文字,畅想着未来的图景。当时的贾诩,明白却也不明白,荀悦以及当代士人们的迷茫。

    但现在,失去目标很久很久的他,才真正清楚一件事情想要勇往直前,究竟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因而,贾诩现在有些羡慕郭嘉,羡慕他能够一如既往地奔跑,一直向前,向前,再向前,永远不曾止步。

    郭嘉昔日曾经劝说过他,要他将借来的都还掉。只是甩开包袱的贾诩,获得的只是迷茫。

    “完全的秩序。”彷徨于贾诩,并非一日两日,郭嘉自然不难看出。是以,他毫不讳言回答说“我所追寻的,是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只有秩序井然,才不会出现任何的意外,才会是永久的平静。”

    “然而,这样的世界,必然不适合你。”

    郭嘉的答案,其实没有出乎贾诩的预料,因为颍阴山中时,郭嘉就曾流露出类似的想法。就似郭嘉说的,这样的世界,并不适合贾诩。尝试说服自己无果后,他无可奈何摇摇头道“任何的极致,都不会是正确。”

    略作停顿,贾诩补了一句道“这样的世界,也不会有人想要。”

    “是的,人们总是在嘴上说着,想要平静、安逸以及稳定的生活,但心中却是想着截然相反的东西。”

    贾诩的回应,未曾出乎郭嘉的意料。但郭嘉的话语,却着实让贾诩面露惊诧“其实,这种世界,你觉得我就真喜欢吗?”

    “但…你……”郭嘉出人意表的答案,使得贾诩陷入沉思。半晌,他才开口道“那么,真正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真正的答案?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郭嘉转过身背对贾诩,旁若无人地坐在案上道“其实,答案是什么,我也在寻找。”

    “人的一生,总是要经历无数次妥协,也会因为长大无数次否定曾经的自己。我现在说出的答案,未必是我将来的答案。就像你现在的想法,也未必是你将来的想法。”

    “人,没有必要将自己的未来锁死。”

    讲到这里,郭嘉缓缓躺下,失焦的眼神瞧着屋顶道“就比如文和,竟然会因为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被董卓,以及我轮番利用。这样,真的好吗?”

    “她,是我自己找寻出的人生的意义。”贾诩回眸望着地图,用轻微的声音喃喃说。他的视线落点之地,毫无疑问是在冀州中山国的毋极县“世间若无她,则世也无存在之必要矣。”

    “文和,我挺羡慕你的。”郭嘉仰屋兴叹说“不敢动情,久而久之,也就忘情,呵呵。”

    郭嘉说话时,脑海浮现出的是两张少女的脸。他曾逢场作戏般,允诺要保护两人,但最终却是毫不犹豫抛弃。想到这里,他饶有兴趣地问“只是,她如果当真不在,文和莫非还能毁掉这人世间不成?”

    “天子之怒,至多也只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罢。要想毁掉人世间,我没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大概也只有怪力乱神可以吧。”

    缓缓站起身,随意地伸个懒腰,贾诩一边走一边继续道“只是毁掉自己,让自己不存在于此世,还是非常简单的,不是吗?当然,心无挂碍,连死都无惧的时候,只怕也没什么能够阻挠我去报复仇人。”

    “文和是在提醒我,还是在威胁我?”郭嘉晒然一笑,翻身而起道“但文和应当最是明白,人对求生的欲望,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理智的恢复,不断且迅速地增加。你现在的果断,全然只是嘴上说说罢。”

    “或许吧。”贾诩未曾去争辩,站在门前朝北而望的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但至少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的想法还是这样。所以,不要再拿她来威胁我。玩火者,终归是要引火烧身的。”

    “嗯,我听明白。其实对我而言,你已经失去价值。”信步走到贾诩的身边,直观感受到身高的差距,有些挫败的郭嘉摆摆头道“还是说点正事吧,迁都的事宜准备如何?”

    “三日之后,运载着粮食、史册、典籍以及奏章的马车将会先行。十日之后,第一批公卿及其亲眷,亦将启程前往长安。”贾诩余光瞟眼郭嘉,毫不讳言地回答道。

    他并不担心,知道行程的郭嘉,会对车队下手。毕竟一兵一卒都难调度的郭嘉,如何都不可能在牛辅眼皮底下,带走沉重的物资,或者任何一个人。

    “推荐文和,还真没错,效率满满呀。”郭嘉啧啧称赞完,语气却是陡然一滞,道“然而,留给文和的时间,恐怕还是不够。”

    “奉孝…你…”隐约猜到些什么的贾诩,急忙转过身低眉直视郭嘉问“究竟有什么图谋?”

    “奉孝。”郭嘉嘴唇微张,轻声吐露出两个字,然后微妙地笑笑。

    少焉,他摆摆手告别,径直离开相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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