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然和李顺走在潜回别庄的路上,李顺背上的王小波悠悠转醒,听闻二人打算后,思忖片刻,虚弱道:“不妥,石赞善与我们往日相交甚深,且在此地为官已久,十分清楚我等家当,你那城外别庄,那厮定早已派人把守,我们贸然潜回,怕是自投罗网。我近日新在东南边五里处置了个庄子叫熙春园,暂时还未遣人打理,想来他们应该也不知晓,我们可去那边躲匿休养。”说完又轻咳几声。

    王然和李顺便转头去往王小波往熙春园去了。到了园外,王然先进去打探,见果然杳无人影,三人便潜了进去。

    翌日未时,外出打探消息的王然引着一人返回园中。见王小波气色渐好,便道:“县城里现在戒备森严,进出皆有人盘问检查,我无法入城,只托人进城寻了王雨义来此。”

    这王雨义本是王小波族弟,两人自小便在一同玩耍,后来王小波在青城县定居,王雨义遂来投奔他,帮王小波打点生意。王雨义身长貌魁,往日里便疾恶如仇,王小波与他手足情深,故而此时除了王然和李顺之外,最信任的便是此人。

    王然身后的王雨义忙上前关切探问王小波一番,见王小波虽受了伤,但性命无虞,才放下心,转而又急道:“那石知县昨日突然派人围了茶行和义兄及李二哥的家,说你二人企图行刺他。还派衙役挨门逐户通知,说若见到你二人要即刻报官,知情不举者视为同谋。之后又听闻你们从县衙打出来逃走了,我且喜且惊,心急如焚,今日上午偷偷潜出城找你们,跑遍了附件的别庄村子也没找见,回城正在做打算时,这王七兄弟托人带话给我说你们暂时无恙,我这才稍稍安心。”

    王小波问道:“城内此时形势如何?我们家里亲眷可受惊扰?”

    王雨义面色一黯,回道:“城内此时戒备甚严,兵士衙役们正在逐户搜查,说是若无结果,明日便要出城搜捕汝等。家人…那狗知县今日一早派人将义兄和李二哥的家人俱已押解至县衙严加看审,说你们图谋不轨,不仅行刺他,还意欲造反!”

    李顺大惊失色:“狗官,竟然牵连我们家人。我要将他千刀万剐!”王小波更是差点又昏厥过去。

    李顺贤妻早亡,悲不自胜往后再未续娶,也无子嗣,但父母俱健,还有一姐姐正是王小波爱妻。王小波膝下有两儿一女皆为总角之龄,父母籍在绵州,不在青城县。是以七口同堂,祖慈孙孝,谁知转瞬之间家人锒铛入狱,自己被官府通缉,怎的个凄凉场景。

    王小波强打精神制止了欲只身打回县城劫狱救人的李顺,轻咳几声道:“城内百姓,庄上仆人及周围农户反应若何?”

    王雨义想了片刻,回到:“百姓自是惊惧不已,但也都不信义兄和李二哥是那等歹人,庄上仆人和附近农户已是沸反连天,农户都说你们是因为夏税的事被官府陷害,是他们连累你们,此时虽受官府压制不敢妄动,但都群情激愤,说定要为你们讨个公道。”

    王小波思忖片刻,吩咐了王雨义一番。

    …

    翌日,时至亥时,月朗星疏,三十六峰环绕起伏、谷中林木葱茏幽翠,素有“天下幽”之称的青城山,白日里便人迹罕至,到了夜晚更是万籁俱寂。

    位于山下青城县东南处的熙春园,此时也是鸦默雀静,园中未挂灯火,却不停有嗡嗡嘘嘘的声音传出,细听原来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想来园内是聚了不少人,但半晌也没有人说话,端是凝重万分,似在酝酿着什么。

    园中正屋的门被推开,王小波被李顺扶着走了出来,王然持着灯,与王雨义护在两旁。看着园中二三十双关切的眼睛,王小波左右环视一番,才深沉开口道:“邀诸位披星戴月至此,只因怕惊动官府追兵,万不得已而为之,承蒙诸位乡邻信赖,我在此先谢过。”说完深深揖了一礼。

    园中从附近村子农庄聚来的丁壮农户这才殷切开口问道:“当不得谢,王大东家伤势如何?”

    “幸无大碍,谢诸位挂念。”王小波感激笑道。

    “恁那县令,往日里装模作样,与王大东家呼兄道弟,撕破脸来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奴狗,下手忒的狠辣,咱听闻王大官人你差点没命啊。”园中一位丁壮痛心道。

    园中众人一时你言我语,同仇敌忾的谴愤起来。

    王小波抬起双手压了压,见乡邻都安静下来继续道:“我邀诸位来此,正是要陈情此事。我定居这青城县已有一纪了。十二年来,我在此立业成家,承蒙乡邻友亲厚爱,做了雪茗茶行的东家,素日里与乡邻们相互扶持,也常代诸位与官府沟通杂事,我一贯为农户生息奔命,从未畏事食言过。前些日里诸位托我与官府沟通夏税减免之事,我便找到石知县,与他据理力争。那厮答应为百姓争取,保得地方生息。不料昨日我与妻弟李顺,被那石赞善诱进县衙,意欲扑杀我们。幸得王七仁弟搭救,这才侥幸逃命。”王然担心被仇人知道自己还未身死,引起他们提防,所以恳请王小波、李顺不要对别人透漏他的真名。

    “是我们连累了二位东家啊。”又一丁壮道。

    王小波定睛一看是聚源村的李俊,回道:“李兄弟勿虑,是我识人不明,才中了那石赞善的歹计。”

    王小波稍歇息片刻,继续道:“我们侥幸活命,本心想既然得罪了官府,就逃出此地,往后忍辱偷生就罢了。但今日我竟闻得那石赞善攀诬某等意图造反,捉了我们的家人,我痛心欲绝啊。我那孩子们都还年幼,内人和岳父岳母都是淳良弱质之辈,怎经受得住那锒铛苦刑啊。”王小波泣不成声。

    “呔那狗官,怎能如此可恶。”

    “苦了二位东家了。”

    园中又开始沸反起来。突然听到一声大喝道:“二位东家不若带咱们一起打进城去,救你们家人。”

    喧嚷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攻打官府那可是造反啊,淳朴百姓蓦的想到造反二字,面上俱是惊骇,心想那可是要杀头的啊,大家循声望去,见那人是附近颇有勇名的吴利涉,脚步轻抬,忙跟他撇开些距离。

    王小波见众人反应,忙道:“我今日邀诸位来此,并非欲效仿那陈胜王吴广王行改姓易代之事,只是诸位乡邻想想,官府是如何对待你们的,自从广政二十八年大蜀亡国蜀地被并入大宋后,咱们蜀民便被当今朝廷一再盘剥,本来比那关中还富庶的蜀地如今被搜刮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

    自秦国蜀郡太守李冰在岷江修建了都江堰以来,原本水灾严重,“蚕丛及鱼凫,人或成鱼鳖”的成都平原渐渐成了水旱从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唐末五代年间,中原屡经战乱,关中的富豪大户纷纷入蜀避难,带来了大量资源和工匠,在此繁衍生息。大蜀开国皇帝孟知祥后唐长兴四年在此立国后,不过百日就崩殂了,传位给三子孟昶,孟昶其人贤德,在位三十余年励精图治,劝农兴教,把蜀国经营的富庶祥和,国泰民安,远胜其余五代十国。无奈大蜀广政二十八年也就是宋太祖乾德三年,大宋出兵蜀中,多年不兴兵祸的大蜀仅六十六日就被灭国,孟昶也被俘。大宋并蜀之后,对蜀地横征暴敛,对百姓强取豪夺,是以蜀地百姓多有不满赵宋,而感怀大蜀后主孟昶者。

    “是啊,我爹跟我说咱家以前也是富农,家里向来丰衣足食,咋到了我老张这就缺吃少穿了,再这么下去,孩子们以后可怎么活。”

    “恁的不是,今日里正又来咱家,恫吓咱说如再不交赋就把咱抓了充军,让咱孩子没了爹。咱还听闻,白沙村的刘老三那日为夏税的事跟里正起了争执,被衙役抓走了,在狱里被折磨的半条命都没,家里人领回去没几天就咽气了,留的孤儿寡母,好不凄凉。”李俊说道。

    “是啊,我也听闻了”有人应到。

    王小波乘热打铁道:“苛赋繁重,你们生息本就不易,种得了粮也大都要交税,还常被那衙役们淋尖踢斛,克扣几分,剩下的更不够吃,你们得进山去挖些野菜充饥才勉强可活。今岁大旱,地里没什么收成,官府确不肯减赋,你们往后如何生息啊。且还有一事我要说与诸位,我近日收到消息,成都府新去了一位博买务使,一上任就准备在整个西川路实施茶叶专卖,以后你们手里的茶叶都只能卖给官府,不准私自贩卖了。”

    “啊?”众乡邻又是一惊。

    “这还了得,咱听闻自官府不准私卖布帛之后,成都府那边的织户都被盘剥得厉害,好多都逃荒做流民了。”

    “咱往日里就靠卖茶易些粮食过活了,以后不准私卖了,咱吃啥?”

    “辛辛苦苦种粮采茶,钱都进了官老爷们的腰包,咱们却连仅有的活路都要没了。”

    众乡邻悲愤欲绝。

    “如今天下贫富不均,官府又横征暴敛,置我等蜀民于水生火热之中,我听说去岁昌州、合州、荣州、戎州、资州都有豪侠领带百姓举事,不若咱们也揭竿而起,赶走官府那些里的狗官,抢了粮仓里的粮食。”王雨义上前一步大声喝道。

    “是啊,不是咱们要做歹,是官府逼得咱们没了活路,索性咱们也反了他娘,抢了粮食。”吴利涉振臂应呼。

    这些乡邻是今日由王然和王雨义悄悄上门邀约,名单由王小波和李顺细心商定的,都是些素日里颇有血气,又被官府衙役欺迫最深,眼看已没活路的人。众丁壮农户目目相觑了好一会儿,想起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床上瘦骨嶙峋的爹娘,浑家刚刚还在同自己说缸里已经没米了,听着吴利涉振聋发聩的呼声,想着已有前人举事,自己将不是孤军奋战,不由得的开始发抖起来,彼此确认了眼神,缓缓抬起胳膊,跟着身边的乡邻一同呼喊道:“某等愿听大东家号令,反!反!反!”。

    王小波等人看着众乡邻充血的双目,听着愈来愈整齐响亮的呼喊,缓缓吁了口气,稍释重负。

    忽有大风刮起,吹的王然手中的灯笼左右摇摆,笼中烛火闪烁,引得园中飞虫纷至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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