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恭被送到军医处医治,我回到住处后见到阿袖才知道,原来她半夜消失,是被斛律恒伽带走了。

    斛律恒伽怀疑阿袖是细作,半夜闯进营帐把她拉出去审问,阿袖不肯,路上挣扎间掉了一只鞋子在高长恭的营帐外。后来周军突袭军营,火烧粮仓,斛律恒伽顾不上她,忙着指挥军队救火,阿袖便趁乱回来找我了。

    没想到,这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刚经此一劫,还没等我们松口气,事情又接踵而来。一群士兵闯进我们的营帐,我和阿袖被他们抓起来,严厉审问。他们认为我深更半夜不呆在自个的营帐,反而溜进高长恭的营帐,定是心怀鬼祟,跟周军里应外合,妄图盗窃军事机密。

    这帮人认定我是周军派来的细作,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把我和阿袖绑在木桩上,扬言要处死我们,为王爷报仇。

    “住手!”

    一声低喝让愤怒的士兵安静了下来。

    我的眼睛一亮,是高长恭!

    高长恭被尉相愿搀扶着走过来,荧荧火光下,映照着他略失血色的脸,他面对着众人,道:“放了她们!”声音不大,却郑重有力。

    “王爷,这两个女子来历不明,行为鬼祟,害你身受重伤,定是周军的奸细,你不能心软啊!”

    “王爷,她们是奸细,是祸害,不能放了她们!”

    “对,杀了她们!”

    “决不能饶了她们!”

    “我们要替死去的兄弟报仇,杀了这两个奸细!”

    “杀了她们!”

    群情激奋,呼声此起彼伏,高长恭的面色越发难看,忽然大吼一声,“够了!”

    这一吼,全场一震,无声安静。可高长恭却因为牵扯到伤处,几乎站立不稳,尉相愿过去扶他,却被他坚决地推开,他忍住伤痛,面对着众多军营的士兵,挺直了身子。

    “兄弟们,我们一起征战沙场多年,你们应该很清楚,我高长恭从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更不是一个会徇私的人。我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在我心里,齐国重于我的生命,重于一切。我绝不会为了个人的交情而做出危害齐国的事,或是放过任何一个危害齐国的人。”

    “如果有人做出危害齐国的事,我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我已经查过了,她们绝对不是奸细,大家不要误会她们。”

    高长恭一番话讲得大义凛然、情真意切,对面的士兵面色缓和不少,却还是道:“王爷,我们相信你,可她们不值得信任。细作阴险诡诈,兄弟们是怕你被蒙骗了。”

    高长恭高声道:“三年前,我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被陈兵追杀,是王姑娘帮我把追兵引开,救了我的命。当时她甚至不认识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却还是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陌生人。如此善良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会是细作?就在今晚,周军突袭,声东击西,表面上是偷袭粮草,实际上是想偷走我军的兵力布防图,又是王姑娘不顾生命危险阻止了他们,要不是她,我军的兵力布防图早就被偷走了。她帮了我们,帮了齐军,不但没有得到一丝感激,反而还要被你们怀疑,绑到绞刑架上。我们齐军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么!畜生尚怀感恩之心,你们如此背恩忘义,将有何颜面于天地!”

    此时,一群士兵态度已不复初时的坚决,但眼里仍然有怀疑,“王爷,就算是这样,可她身份不明,行为古怪,很难不叫人怀疑。万一她只是做戏给我们看的,她真的是细作,泄密出去,谁来负责?”

    “我来负责。”高长恭语声铿然,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举手立誓,“我高长恭今日对天立誓,如有一日,发现这两个人是细作,我愿告罪上天,以死谢罪,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所!”

    “王爷!”

    “这些还不够么,还要我再立誓么!”

    这些属下万想不到,他们敬重的王爷会立下如此重誓,一时间无人敢再发话。

    斛律恒伽率先上来,走到阿袖面前,伸手去解她的绳子。

    高长恭拖着病体,步子有些慢,来到我的身前,摸上绳结,因为受伤,使他看起来很疲倦,但他手中的动作却是一刻不缓,解开了我的绳子。

    绳子落地,高长恭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意,“不要怕,没事了。”

    看着他压抑着身体的疼痛对我微笑的样子,我忽然觉得眼眶一片湿热,心里充盈了温暖,就像儿时娘亲的手拂过我的脸颊时,那种温暖得一塌糊涂的感觉。

    此刻,风静云止,夜色深深,霜河满天。

    这一晚过后,因为怀疑我和阿袖是奸细,所以军中之人不肯放我们走,怕我们泄密出去,坚持要把我和阿袖关起来隔离审查,直到证明我们的清白为止。

    高长恭以伤重为借口,强硬下令我和阿袖二人到他身边照顾他,否则便不接受治疗,士兵无奈,只得按要求做。

    我和阿袖搬到了高长恭的营帐,账内分为内外两层,高长恭睡在里层,我们睡外层。

    “他们本就不想放你们走,若是我强硬下令叫他们护送你们离开,只怕在半道上会出意外;你们跟在我身边,他们便没有机会为难你们。等这场仗一结束,你们就随我们一起回邺城,到时就不会再有人找你们的麻烦了。”过后,高长恭向我解释。

    “为了救我,你不惜自伤身体,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说过,你是我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是应当的么?何况你救过我的命,就算要我以命相抵,我也不会多说一句。”高长恭用充满真诚的目光看着我。

    当初我救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报复陈蒨,本不是真心诚意想要救他,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善良。可他今日却是冒着生命危险,不顾一切地救了我,两者如何能相较?

    我忽然间无法承受这样真诚的目光,微微侧身,目光飘向别处,低声道:“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把你害成这样。”

    “如果你是为我的伤而感到愧疚的话,那你大可不必,其实我的伤势并不算严重,休息几日便好了。”高长恭道,“我是故意在大家面前装装样子的,为的是不让他们继续为难你。”

    我转头正视他,疑心他是在安慰我。高长恭却从怀里拿出一包丝绢,缓缓展开,露出圆叶风荷,青萍菱波的精美绣花,更引人注目的是丝绢正中包裹着的一块圆玉,水头极好,通体清亮如水,流光如雪,冰清玉莹。只可惜,是块碎玉,裂成了几片。

    高长恭举着玉笑道:“是这块玉,救了我。”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用这块玉减缓了剑的冲击力度,保护了自己。可还是不放心地看着他,“不管如何,你都因我而受了伤。你救了我三次,欠我的,你早就还完了。反倒是我,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你的。”

    高长恭坦坦荡荡道:“朋友有难,理应相助,何来相欠。王姑娘,我从不轻易与人结交朋友,我说过你是我的朋友就一定是,你不用觉得欠我的。”

    面对他的真心诚意,我的胸中一道暖流涌过,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谢谢。”

    换药时间到了,阿袖带着军医进来,高长恭解开衣裳换药,我和阿袖见此,急忙退出,刚转身,却被老军医叫住,“小子,你过来!”

    因为军营里女子不宜进出,故我和阿袖都改换成了男子的装扮,老军医以为我是男子,竟然不避嫌叫我留下来。

    “你来帮将军包扎伤口。”老军医点名要我来。

    我极难为情地走过去,老军医不耐烦道:“快点,一个男子汉,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我只好从药箱中拿出药瓶和绷带,咬咬牙,朝高长恭走去,对上他白皙光裸的上身时,却不由得一呆。

    那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伤痕,有刀疤,有剑痕,还有刀伤……疤痕形状不一,各有深浅,有的极淡,有的很深,崎岖不平,沟壑纵横,生生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药!”

    老军医的话提醒了我,我定下神,麻利地在伤口处涂上药,缠上绷带,用剪子一剪,打上结。

    高长恭至始至终安静以对,默默地披上了衣裳。

    老军医赞赏道:“小伙子,包扎的不错,以后就由你帮王爷包扎吧!”

    我顿时面色一僵,老军医只顾着嘱咐高长恭病中需避忌之处,完全没有注意到我难看的脸,走时还吩咐我好好照顾王爷。

    “你放心吧,我会另找一个人来帮我的,军医不知你是女子,你不必放在心上。”高长恭淡淡道。

    我总算松了口气,看到高长恭面无波色地整理衣裳,想到他身上的伤痕,眉头不禁一皱,高长恭察觉到了,道:“你方才,是不是被吓到了?”

    我满腹疑惑,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轻柔的语气,“这么多伤,是打仗时留下的,一定很疼吧。”

    “这点伤不算什么,身为男儿,能为国效力,保家卫国,此生就不算白活一场。这一身疤,是我的骄傲。就算现在是痛苦的,可是往后回忆起来,也都是幸福的。”提起国家,高长恭的眸子总是亮得惊人。

    连痛苦也能当成一种幸福,看来,他真的是在用整个生命去热爱他的国家。

    “王爷!”阿袖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过来捡起用完丢在一旁的绷带,“这些都不用了,我拿去丢了罢。”

    说罢,把一些零碎的不用的东西都收拾丢在筐里,我看她抓起书案上细绢包裹的玉佩就要丢,忙道:“不要丢!”

    “不要丢!”与此同时,高长恭异口同声的惊声阻止。

    阿袖一下子怔住了,把手绢和玉佩放回原处。高长恭立即拿到手上,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好玉佩,放到怀里,十分的珍视。

    “你们先出去吧,我累了,想先休息一会。”随后,高长恭如是道。

    出帐后,阿袖问我,“姐姐,你怎么知道,那块玉不能丢啊。”

    我分析道:“那块玉已经碎成几片了,可王爷还特意用手绢包起来,可见他十分看重那块玉。而且那块手绢,一看就知是女子所用的样式。我猜测那块手绢和玉其实是他的妻子送给他的,所以他才会时时带着。妻子所赠之物,如何能丢?”

    “原来如此。”

    交谈间,迎面走来一个人,是斛律恒伽。经过我们身边,他停了下来,眼睛却狠狠地瞪着阿袖,“虽然你不承认,但我知道,你就是阿瑶。你别以为有阿肃哥哥护着你就没事了。你等着,我会牢牢盯着你的。”

    斛律恒伽冷冷地走开,我却蒙了,问阿袖,“阿袖,他在说什么,阿瑶是谁?”

    阿袖神色有些不自然道:“姐姐,你别理他。他认错人了,胡言乱语呢。”

    说罢,阿袖微低下头,抱着竹筐快步地向前走开。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贺的《雁门太守行》“报君黄金台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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