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宇文邕忽的冷笑,“怪道你这阵子频频出宫,原是去幽会故人了。”

    我没有接话,宇文邕亦不问,只是一路沉默着。

    宇文邕表现得很平静,一回宫就在案桌前执笔作画,也不知在画什么。今日一事,我原本已想好了许多应对的措辞,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倒叫我无从下手了。

    彼时秋风吹寒,一院繁花落尽,隔着一重宫墙,也能听到秋叶纷纷的扑地声。正武殿内静悄悄的,望着窗外离散的天光,我心中有种不安,仿佛此刻的宁静都是假象,宇文邕随时都要把它撕开。

    “嘭”的一声,瓷片飞溅,宇文邕平静面孔下无声的愤怒终于爆发。宫女端来的一碗冰糖雪梨,他连尝都不尝一口,便直接摔飞,未作完的画也揉成一团,丢了出去。

    宇文邕的怒气来得毫无预兆,宫女吓得跪在地上直打颤。宇文邕直起身子,越过宫女,直接出殿,何泉自然紧跟其后。我蹲下身来,安慰不知所措的宫女。

    秋夜微寒,何泉却赶来文书院找我,急急道:“萧尚书,陛下今日比武受了内伤,不宜饮酒,有伤圣体,您去劝劝他吧。

    原来,子忧今日说教训他不是说着玩的,他真把宇文邕给打伤了。可宇文邕受了伤,却一直在强撑着,我竟然都未察觉他受了伤。

    我道:“何总管都劝不了陛下,我一介小小女官又如何能劝得了。”

    何泉突然就定定地看着我,道:“你能办得到。”

    那灼亮的目光刺得我的心发慌,我垂下眼帘,回避他的注视。何泉却把一张被揉皱的纸塞到我的手上,我摊开来看,是一个女子的头像,眉似远山,一对明眸清灵透澈,眉目间有一股决绝的坚韧。虽未作完,但画上的女子是谁,已不言而喻。

    我连忙合上画,手心隐隐发烫,几乎就要把它丢出去,但何泉盯着我,道:“萧尚书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

    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宇文邕手抓着酒坛子,醉卧在地。

    居然还是上回的荷塘,只是这回没有了清透的月光,晚风中幽淡的荷香,只有枯荷残叶,沉默的流水,淡碎的星光,不胜凄清。

    “陛下,饮酒伤身,您要保重身体。”我轻轻走过去,想要扶起他。

    谁知宇文邕一手挥开我,“朕便是醉死了,又与你何干?”

    我道:“陛下的身体关乎到江山社稷,关乎万民的福祉,陛下便是不为自个着想,也该为周国的子民保重好身子。”

    宇文邕自嘲地一笑,“是啊,若不是为江山社稷,若朕不是一国之君,有谁会来关心朕?没有人。都是假的,不是真心的。”

    “陛下。”

    我刚想辩解什么,却见宇文邕如星夜般的眸子散发出了一股沉重的悲伤,不由得哑口,只听他喃喃道:“父皇最爱大哥,母后最爱六弟。那朕呢,有谁在乎朕,朕只是他们可有可无的一个孩子罢了。”

    “就连你……”宇文邕把话头对准我,“你也讨厌朕,不是么?”

    “为什么?”宇文邕对着夜空苍凉的大笑,“我所在意的,全都不在意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做的不好了?”

    酒意失控之下的宇文邕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脱口而出就是“我”。看着他伏在地上,悲伤又无助的样子,我的鼻头忽然一酸,蹲到他身前,真心实意地安慰道:“陛下,我们没办法迫使别人来爱我们,但我们自己可以选择爱惜自己,对自己好一点,不是么?陛下,别再折磨自己了,这样除了伤害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宇文邕抬起朦胧的眼来看我,面上似有软化,可随即又闪过一丝挣扎,回复坚硬,一手将我推开,“朕不需要你虚情假意的关心,你走,走!”

    我没有放弃,而是将手覆上他的手背,宇文邕的手心一颤,愣住了。我破天荒的头一回用温柔的语气对他道:“陛下已经不是稚童了,不能一受到刺激就跟孩子似的自暴自弃,以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你,所有人都对不起你。陛下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么,你身边都没有真正关心你的么?何总管,孝伯大人,贵妃娘娘他们难道不关心你?陛下得不到自己所期待的也不要全盘否定所有人,叫身边的人寒心。”

    宇文邕仍是怔怔地看着我,我叹道:“既然陛下不愿见到我,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不要走。”宇文邕突然反过来紧紧抓住我欲抽离的手,我回头看他,只听到他小声的哀求道,“陪朕说说话,别丢下朕一个人。”

    宇文邕通红着眼眶,小声的哀求的样子,脆弱得像一个向大人讨要甜糕的小孩。我坐在他身边,像对小孩子一样对他甜甜一笑,“我可以陪陛下说说话,但陛下可不能再喝酒了。”说完不动声色地挪走了他身旁的酒坛子。

    宇文邕似乎被这一笑晃花了眼,都没有发现我挪走了他的酒坛子,许久才道:“朕知道朕做了许多对你不好的事,你不喜欢朕是应当的。”

    我讶然于他说出口的话,只听他继续慢慢道:“过去,朕不择手段对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可笑的是,不择手段就不择手段,坦坦荡荡承认便是了。可朕总是在为自己找诸多理由,把自己当成是受害的一方,理直气壮地对你施加伤害,从没想过自己的错处。青蔷,朕对不起你。”

    黑夜中宇文邕直视着我,眸光熠熠,那么真诚温柔,我的眼眶蓦地一湿,高高在上如他,也终于懂得向我道歉了?多久了,我一直被这些权位者理所当然地利用,肆无忌惮地伤害,因为我是那么的不值钱,那么的微不足道,有谁想过来跟我道一句对不起么?

    我只静静地瞧着夜色不说话,此时云遮碧月,天色漆黑无尽,水色黯然,荷塘里的水被荷叶染得透绿,暗绿的水上分散着一层层青萍,荷塘各处,目光所及都是一片水绿,连空濛的夜色中也揉进了一层淡绿。

    “朕对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你自然不喜欢朕。你大约喜欢那种侠义心肠、潇洒如风的谦谦君子……”宇文邕的声音渐渐低了。

    一阵风来,吹动一池净水,也吹乱了我的发,宇文邕伸手为我捋去耳边一缕乱发,我吓得几乎要跳起,连连后退,宇文邕不禁苦笑,“你放心。朕不会把你如何的。”

    “朕今日心情不好,喝了些酒,说了许多胡话,不会再有下回了。”宇文邕恢复了平时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伤心脆弱的小孩只是我的幻想一样。

    他终于肯站了起来,唤了何泉来扶他回寝宫。

    次日,宇文邕就没收了我出宫的令牌,任我如何哀求都不肯返还。我心中大为懊悔,昨日就不该对他心软,没有得半点好处反而还被他没收了令牌。这下,我很难再见着莫子忧了。

    ——

    冢宰府内。

    “没想到陈国此次派来的使臣竟是安成王,不知安成王此番来我府中有何事啊?”宇文护望着座下的不速之客,面带笑容,眼中却另有一番算计。

    “本王曾在长安住过几年,期间承蒙大冢宰多次照拂。”陈顼刻意加重了‘照拂’二字,轻笑,“正所谓投桃报李,本王出于好意,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大冢宰。”

    宇文护挑眉,“何事?”

    陈顼一手支着侧脸,轻叹道:“皇兄把大冢宰安插在皇宫内的眼线都除得七七八八,眼下只剩一个了。本王很是担心,她会牵连到大冢宰啊。”

    宇文护顿时脸色一变,“安成王这是何意,是在拿寡人说笑么?”

    陈顼漫不经心地一笑,“本王怎敢拿大冢宰说笑,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当年我被困长安,不就是大冢宰以我的性命为要挟,迫使秦婉兮去我皇兄身边,探取情报么。”

    宇文护一脸严肃地教训起陈顼,“安成王,寡人不知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但你说的这个人,寡人根本不认识。如今周陈两国交好,难保有人心生不满,暗中挑拨,嫁祸我周国。安成王总不会愚蠢到,中了对方的离间之计吧。”

    陈顼不以为意,道:“大冢宰推得真干净,容我提醒你一下,婉兮,可是你的义女,她为你出生入死,深入敌营,你却说不认识她?”

    宇文护一脸正色,眉有怒意,道:“寡人从未有过什么义女。倘若安成王再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来污蔑寡人,那寡人就只好送客了。”

    陈顼面不改色,毫不在意道:“大冢宰不承认也没关系。我只想提醒一下大冢宰,我皇兄玉树临风,天姿不凡,凡接近他的女子,很难不动心。何况皇兄这么宠爱婉昭仪,也就是您的义女婉兮。婉兮她明明心悦我皇兄,却要因为阵营不同不得不与他为敌,万分痛苦。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养父,她会选择谁呢?”

    宇文护听得疑窦丛生,却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对陈顼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安成王,大门在那边,恕不远送!”

    陈顼十分潇洒地出了府,他今日来的目的本就是离间二人的关系,只要宇文护对秦婉兮存了疑心,那么她的情报也就没有价值了。

    陈顼站在冢宰府门前,唇边勾出一抹诡异的弧度。门前早有备好的马车,他一脚踩了上去,覆上车帘,掩住了挺拔的身形。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司马光的《西江月》“有情何似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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