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灯火之下,光线朦胧。

    秋纹的身边更有萤火虫闪耀。亦真亦幻间,溪墨更觉此女的形貌酷似那一晚救助自己的少女。

    到底是不是?

    此话,真的欲脱口而出了。

    不过,只歇息残喘的那一处河边,距离坡子街并不远。

    不管怎地,溪墨的心里,实实在在对秋纹起了好感。爱屋及乌。

    “那好。你就在此吹风。夜凉,还是早些歇息为妙。”

    说完这话,溪墨一径走了,另寻练剑的去路。

    这厢秋纹喘了口气,擦了擦汗。

    幸好,幸好。

    不用一个时辰,那盆里的汁液已经凝成固状。颜色似玛瑙,也似粉嫩的樱桃,令人瞧着喜爱无比。

    秋纹将灯笼拴在腰际,两手端着瓦盆,蹑手蹑脚地回了厦屋。

    轻轻推门。她估摸莺儿已经睡下了。可没曾想,莺儿是假寐,一听动静,随即闭上眼睛。

    她看见秋纹将一个钵子大小的瓦盆盖上巾帕,放在桌上一个极不显眼的地方。秋纹本意是不想带回的。到底还是藏于假山石方便。

    可万一被人发现呢?以为是什么脏污的阿物儿,顺手就倾倒了呢?那自己可不白费功夫?

    思前想后。秋纹还是将瓦盆带回厦房。

    还是有几分冒险。

    所以她必得小心看守,不能让同屋的人瞧见。

    秋纹朦朦胧胧睡着了。

    醒来时,那粗使丫头已经不在。倒是这新来的莺儿,却是端端正正坐在榻旁,认认真真地瞧着她。

    “你……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秋纹颇有些不自在。

    莺儿就道:“秋纹,你长得真好看。到底是因了何故,来这灶房当了烧火丫头?”

    她也疑惑。

    “烧火丫头不好吗?只管烧火,不管别的。”

    “是吗?我知道,烧火丫头就是这里最低等的丫头。打杂的都比我们强。”她伸了个懒腰,就问秋纹屋内可有镜子?她要梳头,篦妆。

    莺儿还是改不了戏子做派。

    “没有。你估摸着自己随便梳一梳。”

    “没有镜子,我如何梳头?”

    她妖娆地一转身,便在桌上寻找起来。秋纹担心她搜出瓦盆,赶忙上前遮挡:“我与你找就是。”

    这莺儿,晚睡晚起。起床时,还喜用一块滚烫的热毛巾敷脸。那戏班的师傅曾告诉她:每早用热水敷脸,脸上一点瑕疵不生。

    无热水,已使她不快。

    再没个镜子,更无法梳理头发,这让莺儿忍受不了。

    当丫鬟,和唱戏,果真大大不同。

    趁着秋纹出去。莺儿就轻手轻脚地揭开瓦盆。这是什么?能吃还是能擦脸?看着红红艳艳的,莫非是胭脂膏?

    她真想抹一点往手心擦了。

    就在这时,秋纹又转身进来。莺儿疾忙盖上盖子,若无其事地看向一边。

    “没有镜子。只有这个。”

    秋纹手里端了一只大碗。碗里盛了清水。清水明鉴可人。

    “你照着这只碗梳头吧。”

    她打了个呵欠。一会儿莺儿会去灶房。这一月里,教她烧火的,是其他人,不是她。

    出于本能的善意,秋纹还是叮嘱她几句:“早饭都在小厨房吃。不管己事不要问询。一天到晚,其实也没什么事。”

    “你不和我一起去吃吗?”

    “今天就不了。我有点累了,你出去了,我就关门睡觉了。”

    莺儿低了头,想了一想:“秋纹,我听说你被打了三十板子。虽然受了冤,但到底挨着疼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想知道个具体。

    秋纹就道:“都过去了。总之,少言语多做事,总是不吃亏。”

    莺儿去了小厨房。

    一进去,压根没人理她。

    这在戏班,莺儿好歹算个头牌。吃的喝的俱有人送。荤的素的每天都有。说出来你还别信。那戏班经营好时,老板并不苛责了莺儿。送与她吃的东西,和别人不同。早膳和一些富裕人家比,不差什么。什么鸡丝面、馄饨炊饼、粳米粥八宝饭、鹅油卷粉菱糕、松仁茶酸乳酪……莺儿吃惯了,就吃不得差的东西。

    那在梅花庵养伤。

    因她不时奉承锦娘。锦娘吃什么,莺儿也跟着什么。

    肥鸡大鸭子、茄子豆芽,吃腻了,就改吃那一寸长的小饺子。

    莺儿便问一个婆子,哪儿用早饭?

    那婆子就指了指一个蓝色印花的大钵子。“你吃这个。”

    莺儿过去瞧了瞧。钵子内,黄澄澄的黏黏糊糊的。这熬的是啥?黄米粥?莺儿盛了一碗,又问婆子可有小菜?

    婆子既不耐烦。

    “你这丫头,随便吃喝两碗,也就完事了,哪那么啰嗦?”便将一个坛子打开,从坛内取出两根腌制的黄瓜,又拨了半盘青豆炒笋干。

    莺儿吃不下。她不爱这酸酸甜甜的味道。咬了一口,赶紧吐了。

    这婆子就骂,嘴里念“阿弥陀佛”。

    “黄瓜你不吃,你要吃什么?”

    莺儿看见另一个碗里有鸡蛋,随口就道:“我想吃鸡蛋。”

    婆子瞪着她,突然就笑了。

    “你也配吃鸡蛋?那是给甄管事儿吃的。”

    莺儿十分委屈。她是死了一回的人,以后的日子都是赚来的。她不想吃亏。“我偏要吃,你能拿我怎地?”

    当着这婆子的面儿,莺儿拿了一颗鸡蛋,敲壳剥开了。

    “你……你……”那婆子气得脸都扭了。便是她这几日脚莺儿学烧火。

    其他几个婆子,吃了早饭,走过来了。

    莺儿梗着脖子,一脸的不认输。

    就有人告诉了甄氏,说新来的烧火丫头,原是个唱戏的,如何如何……

    甄氏不听这些闲言碎语。

    不过,这小戏子既来了小厨房,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别的不说,既是新来的,为何不早早起床?她已是迟到了。

    甄氏想惩戒她,便叫人拿把戒尺来,给她十来个手心,长长记性。

    莺儿还是不服。“虽是戏子又怎么了?戏子和丫鬟,都是奴才,咱们谁也别瞧不起谁。”

    这话说得没错儿,但甄妈妈听不下去。

    离开柳家后,她就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说话行动受了老太太的熏陶,越发注重三六九等。在她眼中,戏子皆是好吃懒做不正派的。再一个,就是会勾人。

    她也觉得大爷糊涂了。拿个戏子来厨房烧火,丁没有对准了卯,没派对人人儿呀?

    “跪下!”

    甄妈妈令莺儿下跪。

    莺儿不从。

    “我叫你跪下!”甄妈妈再喝一句。

    莺儿还是不跪。

    “将她按着跪了!”甄妈妈理了理衣裳,对着莺儿,“我只知道你是个唱戏的,不知道你以前都跟过谁和谁交好。但到了这里,就得听我的差遣。李婆婆是教引你的,她说什么,你便该做什么,不得和她犟嘴撂舌头。黄米粥粘稠,又养胃口。黄瓜爽口。青豆是外头市面上买的,价钱并不便宜。你什么都没干,就能有现成的吃喝,为何还有怨言?从昨儿个起,你就不是个唱戏的了。和秋纹一样,一样地在灶房烧火。我劝你赶紧将以前的那些风光一一忘掉,从头儿开始,或许还有不同的收鞘。”

    甄氏人生阅历丰富,看多了莺儿这样的人。

    仗着有几分姿色,会唱点儿小曲,自以为比别人多几分资本。的确,也有混的好的戏子,当富贵人家的姨娘小妾,甚至扶正了为继室的。更有生下儿子,儿子有用,为官入宦,求了皇帝,封生母为诰命夫人的。

    世间百态,无奇不有。

    可大部分戏子的命运都很悲惨。

    甄氏年轻时候,结交过一个戏子。她唱功很来得,在太云国很有些名声。那些商贾来求亲,她只是爱理不理,看上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那公子固然也爱惜她,无奈拗不过家里的长辈,又为了前程,只得忍痛割爱。最后,那戏子怀了孩子,被班主赶了出去,遭人耻笑,吞金而亡,一尸两命。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教训。

    甄氏必须敲打敲打莺儿。“别人告诉我。你只会唱戏不会别的。休说你家贫父母无情身世凄惨。来这里做活儿的人,出身和你差不多。不会可以学。你就从烧火丫头干起,干熟稔了,再学糕点,学红案白案。你若拎得清,事事认真,只怕以后还要谢我。你若拎不清,听了我的话,面儿上唯唯诺诺,可背地里只将我当仇人,那就当我白说了。”

    甄氏说完,即刻离身。

    那莺儿咬着唇,心里万分委屈。

    不管愿不愿意,黄米粥还得吃完。黄瓜和青豆也得吃。

    这个上午,莺儿在灶房累得腰酸背疼,粉嫩的手心起了三个大泡。泡口磨裂了,泡水流了出来,疼得她只想哭。

    莺儿死死撑着。

    虽然厌恶小厨房,可她不想离开稻香草庐,她在等着翻身的机会。

    话说那秋纹见莺儿走了后,便想找柳剑染。仙草贝已经做好了,柳剑染赶紧端走。白天天热,再误一些时辰,可就要放坏了。

    门一开,还没走上几步,就撞上一人。

    “秋纹,稳着点。”

    是柳剑染的声音。

    秋纹放下心。看了看四周,忙忙告诉他:“仙草贝制好了,就在我屋子里。柳爷你赶紧拿走。此事便再与我无干了。”

    “多谢!”柳剑染面呈喜悦,还对着秋纹鞠了一躬。

    “柳爷,折煞奴婢了!”秋纹又慌又忙,赶紧还礼。仓促之间,二人又差点头碰头。

    秋纹没让柳剑染进屋。

    这是下人的卧房。但睡得都是未婚的丫鬟。男女大防需注意。

    秋纹断了瓦盆,递给剑染。

    剑染揭开一瞧。心内一喜,竟比自己在万家村吃的仙草贝,色泽还要好看七八分。

    “如此,我走了!以后有甚难事,只管找我通融!”柳剑染朝她咧嘴一笑,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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