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冬至。

    在S市,冬至里最恐怖的事,就是卖酒大妈的一句:卖完啦,明年再来!

    冬酿酒一年只卖一次,一次只卖10天。十月开镰的新米,配上光福秋后采撷的桂花,酿出来的酒不但色清,且芳香怡人,最适合冬天里佐食。

    去年的冬至夜,急雨是一个人过的。陈羽尧身在哪里,她没有问。

    今年两个人是住在一起的,陈羽尧自然向她交待了一番:“冬酿酒,我来办。酱方的话,你来做。不要做冬至团子,不克化。”

    S市人一年四季要吃四块肉。春吃酱汁肉,夏吃荷叶粉蒸肉,秋吃扣肉,到了冬至时就得吃酱方。其主料是五花肉,经过一番腌、煮、焖、蒸制成之后,肥肉爽滑不腻,瘦肉香而滋润,肉皮入口即化,吞下去满口余香。

    急雨笑着答应了。紧接着陈羽尧便道,“可能会晚一些。但我今天一定会回来陪你吃‘节酒’。”

    “好。”急雨说,“我等你。”

    关于冬至夜,本地有句话,“有的吃,吃一夜;没的吃,冻一夜。”

    冬至的前一天,陈羽尧带回了一大瓶零拷冬酿酒。

    “明天是星期四,你晚自习回来之后已经很晚了。要不,就不要做了。”他说。

    急雨沉默了一会儿,道:“冬至夜太长了。我可以等你回来。”

    陈羽尧的冬至宴,肯定不属于她。也许是跟他的舅舅陈先生一起过,也许是和其他什么人。

    司徒阙有句话没有说错,陈羽尧那些重要的时间,从来不属于她。

    她是尽头,却不是归宿。

    “但你要留着肚子,吃我做的酱方。”

    “好。”

    晚自习过后,急雨坐进了陈羽尧安排来接她的车里。

    这次的司机换了人,不是陈羽尧的专属司机小龚,而是阿威。

    急雨有点意外,阿威主动笑着和她打招呼,“金小姐。”

    “张先生。麻烦你了。”急雨说。

    “别,你叫我阿威就好了。”他说,“张先生听着怪怪的。”

    “你伤好了吗?”急雨问。

    “已经好差不多了。”阿威笑,“谢谢金小姐关心。”

    “耽误你吃冬至饭了。”急雨抱歉地道。

    “我们家没人张罗这个。”阿威说。

    急雨想起他说过,家里只有一个还在读初二的妹妹。

    她把头看向窗外,发现已经下起了雨。

    “车上有雨伞吗?”她问。

    “有的。”阿威道,“放心吧金小姐,我会把你送到小区楼下的。”

    “嗯。”急雨轻轻应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今天是个干净年。”

    阿威肚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腹鸣。他有些赧然,连忙接着急雨刚才的话往下说,“干净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干净年。今年冬至下了雨,过年的时候保准是个好天气。”

    “是的。”急雨莞尔一笑把头回转向窗外,“前面路口的水果店停一下。”

    “您要买什么?我替您去吧。”阿威说。

    “不用,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车子停好后,急雨接过他递过来的黑伞下了车。

    等急雨挑选完水果出来,一眼看见了路对面的卤菜店门口停着陈羽尧的那辆银灰色保时捷。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了陈羽尧在卤菜店窗口最前面。

    她朝阿威打了个手势,正要朝对面走过去,结果看见陈羽尧拎着打包好的卤菜转了身,搂住身侧的一个穿着奶白色大衣的女人,共同打着一把伞走向了车子。

    急雨的笑容凝结在了唇边,怔在原地。

    阿威见状摇下车窗,不顾雨水溅了进来,他大声问道:“金小姐,怎么了?”

    陈羽尧已经坐进了车里。

    “没事。”急雨朝阿威摆摆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急雨道:“就在这里停吧,我自己走一段。雨已经不大了。”

    阿威见她态度坚持,便说:“好的,金小姐把伞拿上,我用不着。”

    “这个给你。”急雨将一袋芒果递给他,“你还没吃饭吧,拿这个垫垫肚子吧。”

    阿威拼命推辞,急雨便将那袋芒果放在了后座,连雨伞也没有拿,就径自下了车。

    急雨回到家开始做酱方。等弄完以后,她从围裙里拿出手机,发现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急雨走出客厅,望了眼墙上的时钟,发现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也该回来了。

    她连忙解下围裙,回到里屋刚刚给手机充电器插上,突然眼前一黑,停电了。

    急雨打开推拉门,发现对面的单元楼里依然灯火通明。

    难道只有这栋楼停了电?

    急雨打开门去求证,结果看到对门住户透出光来。

    看来只有她这一家停了电。这几天门口也没有看到欠费通知啊,难道是保险丝烧断了?

    急雨关上门,回到屋里,找出了蜡烛点燃后立在桌上。

    手机一点电也没有。蜡烛也只剩了这一根。一味在家里等,也不是办法。

    急雨想,不如出去找个地方先把手机充上电。

    刚出了楼道,便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翟逸。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静静地站在那里。

    急雨顿住脚步,看向他。

    对方也没有料到急雨会在此时下楼。见楼上灯熄了,还以为她睡下了。

    两个人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各撑着一把伞,望着彼此。

    最后是急雨先走了过去,“你等我一下。”说完这一句,她立即返身进了楼道,回到房间后她重新点燃烛光,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盒子抱在怀里下了楼。

    急雨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把手里的盒子递给翟逸。

    “这是什么?”翟逸问她。

    急雨低下了头。

    翟逸打开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个信封。

    他瞬间就明白了,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但在这个寒夜中心却更冷了。

    “你……什么意思?”翟逸颤着声音问。

    “谢谢你翟逸。”急雨说,“我之前并不知道……现在,还给你。”

    翟逸扬起信封,盒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也不管,诘问道:“我的钱,在你看来就那么脏吗?”

    “不是这样的。”急雨摇头,“我不能欠你更多了。”

    多了就还不清了。

    “那你就可以欠别人的?”翟逸说,“为什么谁都可以,就我不行?”

    同样的问题,她也曾经问过。急雨怔了怔。

    因为不想伤害你。因为自觉配不起你。因为两个人在一起,会失去的更多。

    一瞬间,她明白了陈羽尧。

    急雨苦笑道,“无以为报,就只能不报了。”

    “我从没有希图过你的回报。”翟逸说,“我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因为……”

    因为你值得。他在心底说。

    “我可以用尽一切来报答你。”急雨说,“除了爱情。”

    只这一句话,彻底惹恼了翟逸。

    “给出去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打算要回来。”他冷冷道,眼眸黯然,“你把钱拿回去吧。”

    急雨不接,翟逸握着信封的手攥紧,忽然问道:“刚刚你说的话算数吗?”

    她点了点头。

    “可以用一切来报答我?”

    急雨一愣,点了点头。

    “那你陪我一晚。”翟逸说。

    急雨瞪大了眼睛,翟逸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问:“怎么?你不肯?”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翟逸将那两万块钱放回到急雨羽绒服的口袋里。“走吧。”

    “……改天可以吗?”急雨艰难地发出了声音,“今天是冬至夜。”

    “那又怎么了?”翟逸抬手看了眼手表,淡淡道:“已经快十二点了。就算你在等什么人,你觉得你还等得到吗?”

    急雨不说话。

    “那好,我陪你一块儿等。”翟逸说,“如果到了十二点,他还没有来……”他一时间想不到怎么接着往下说。

    刚才自己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才能说出那样卑鄙的话来。

    纯粹是要气她一气,可急雨除了愕然,却丝毫没有气恼。仿佛他合该要说出这样的话来。

    “悉听尊便。”急雨接过他的话,“我等到了他,你就把它拿着走吧。”她把信封从口袋里再次拿出来,她咬了咬嘴唇,神色黯然:“如果他不来……一切悉听尊便。”

    接下来,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对急雨而言是,对翟逸也是。

    他后悔了。因为急雨要等的那个人出现与否,他都将永远地在今夜错失她。

    还不如让一切都结束在那一方小亭子里。至少那一天的夕阳,很美。

    尽管美得让人心碎。

    十二点到了,急雨没有等到陈羽尧。

    她僵立在那里良久。

    而翟逸陪她站着,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

    就冲这一点,急雨还是感激他的。她朝翟逸的手表又看了一眼,哦,已经逾时近一刻钟了。

    “我们走吧。”她说。

    翟逸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去哪儿?”

    急雨抬起头来直直望着他,不说话。

    翟逸瞬间明白过来,回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不由面红耳赤。

    他背过身去,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急雨微感意外。

    “我让你失望了。”翟逸低低道,“我……我……”他反复两次,终于道出心里话:“也许我愿意你欠着我的。这样你才会时时把我惦念。”他自嘲地笑了笑,“眼下搞砸了,只怕你再想起我,心里多少会有些膈应的吧。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既是对急雨说的,也是对自己。

    天使与魔鬼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天使要学着邪恶,都难以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关。

    “翟逸……”急雨轻声唤他,“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

    最终,她心底的话还是止于唇齿。

    “没关系。”急雨说,“我可以把这件事忘记。”

    在她所经历的那些不好的事里,这不算什么。

    “谢谢。”翟逸低低地说。他继而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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