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格外耀眼,茂盛的树叶在窗户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阵微风穿过纱窗,风中夹杂着勃勃生机。夏天,是万物生机最为浓烈的时刻。
    但再浓的生机却也无法充斥整个病房。
    “大学生,其实能有今天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以前你没到大山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抽着旱烟想,想啊想,想我要是哪天突然死在山上那两间破教室里,谁替我收尸啊。”马忠国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缓缓的说着话,像是在平叙别人的事,不带任何情绪。
    “也许,我就那样死在破旧的小屋里,第二天孩子们来学校上学,发现他们的马老师迟迟没有从屋里走出来给他们上课,我就想那时肯定是胆最大、年纪也最大的刘卫国推开门,然后发现我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然没了动静。”马忠国说着笑了起来,然后转头看着林平,“但过得真快,日子总是在出乎意料的变好,就连死,也死的比我想的好多了。”
    林平吞咽了一下喉咙没说话,他不知道怎么说。
    “活到今天,遭了不少罪,唉,都是罪有应得……”马忠国的眼神陷入了回忆。
    “马老师,不是……”林平张口想说话,却被马老师摆了摆手打断。
    “大学生,我年轻的时候也造过孽,有些事啊你用一辈子呀,也是赎不清的。”马忠国如同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有些话他说给林平听,似乎更是说给自己听。
    “你一定很好奇我的事情吧?”马忠国轻轻的问道。
    林平犹豫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曾经确实很好奇马忠国老师的事情,尤其是刚到苦山的,他知道马忠国老师肯定是当年上山下乡才来到苦山,但身为一个外地人在苦山无依无靠,无妻无子,却又在苦山就这么孤老终生,马忠国老师的人生的确是容易让人好奇的。
    但林平从来没问,也没打听。
    马忠国眼睛再次看着天花板,对自己的过去娓娓道来,三言两语,停停顿顿……
    “我舅为了自保,诬陷举报了我父亲,让我父亲被抓坐牢,屈打成招生病死在了牢里,我母亲也忧思成疾大病去世,在山里当知青的我知道这一切已经是一年半后,我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没了家,而且处处都是绊子,就放了一把火,又跑回了山里。”马忠国扭头看着林平,露出了半分苦笑,然后直直的看着林平的眼睛,似乎想看林平眼睛里的反应。
    林平只是紧握着马忠国老师的手,没有说话。
    马忠国再次苦笑:“刚回到苦山的时候我还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害怕被抓回去,我不怕,但我又很怕,后来听人说我舅报的自己做饭导致失火。其实,他知道,那把火是我放的,但他也明白,那是欠我家的,而他也不过是损失了些财物。这把火,便把什么都一笔勾销了。”
    林平微微动容。
    “他应该已经死了,这件事应该也就咱们爷俩知道了,我马上也没了,就你知道了。”病重虚弱的马忠国此时却露出了释怀的笑容,给林平整个人气色也好了些许的样子。
    “我也有过一个相好的,”马忠国的眼睛突然暗淡了下去,整个人似乎格外的悲伤,“她就是苦山村里的,我俩在庙会上认识,她说觉得我是城里来的知青,特别有文化,很喜欢我……”
    马忠国停顿了一下,眼睛明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我也很中意她,她长得真好看,就像是那苦山水冲刷出来的鹅软石,眼睛在太阳底下都能发光……”
    马忠国说到着停顿了很久,眼睛看着天花板,嘴角一直挂着微笑。
    林平没有打扰马忠国,握着马忠国老师的手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良久,马忠国终于又说道:“她说:‘我听说你会外国人话,你能教我两句吧?’然后我就教了她几句,你好,谢谢,中苏友谊万岁,其中有一句‘dei my nie ne la vi ca’,我教了她俄语发音,但我一直不告诉她中文意思,她就一直追着我问,追着我问啊问,我呢,就不告诉她……”
    这时,林平终于轻轻的开口了:“那最后您告诉她了吗?”
    马忠国开心的笑着说道:“告诉了,我说那句话是‘我喜欢你’。”
    林平也笑了起来。
    “我俩就偷摸的好,好到该干的事都干了,有一天她悄悄告诉我她有孩子了,我接着就去登门提亲了,她父母高高兴兴的同意了,当晚她爹还拉着我喝酒,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大知识分子啊,你怎么才来提亲啊,我都等到要去找你提亲了。”马忠国又笑了。
    “然后呢?”林平没忍住顺着问道。
    马忠国的眼睛再次黯淡下去,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一场泥石流,啥都没了。她,她父母,她两个弟弟……”
    一瞬间,林平在燥热的夏天觉得心寒,他看着马忠国老师的眼睛,像两口灌满了绝望的枯井。
    良久,马忠国笑了起来说道:“我俩还一起偷偷地养了一只小羊,说养大了结婚那天吃,我说羊皮要给她做件衣服,她说不要,要用羊皮给我做件衣服,我俩谁也不让谁,最后决定留着给孩子做衣服。”
    接着,马忠国又虚弱的喃喃自语道:“也没了,也被淹没了。”
    说着,马忠国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浑浊的泪水。
    林平的眼睛也湿润了起来,此刻他紧握着马忠国老师的手,那种悲痛他似乎可以感同身受。
    马忠国突然把头看向林平,眼角的那滴泪水坠落到枕头上,然后深深的阴了下来,阴出了一块圆圆的污渍。
    马忠国说:“那之后,我才明白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罢了罢了,这一辈子就这样,也挺好的……也挺好的……”
    马忠国看向窗外,不知不觉中窗外已经泛起昏红的阳光。
    黄昏迟暮,落日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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