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陈依对于自己的年龄没有太多“切身”感受,就像十七岁的她无法将三十岁的自己在眼前勾勒出一幅形象——太遥远了——束着马尾,穿着宽松的天蓝色校服,做着在北京成为大明星的梦,少女陈依能假想出自己穿着晚礼服,站在奥斯卡颁奖典礼舞台上的样子,却想象不出来她成为中年妇女的样子。

    三十岁,在十七岁的孩子心中,可不是一位中年妇女么,陈依和白祁走在街上,对于迎面而来的人,似乎自带一套属于他们青少年的视野屏蔽系统,他们只看得见与自己同龄的人,能精确判断他们脚上的球鞋是什么牌子哪一季的限量款,也能通过看一眼校服,便自然你联想起自己在其它学校的朋友,于是牵扯起天南地北的话题,一切十五岁以下,二十岁之上的人,似乎都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哪怕是再漂亮的中年女人,他们也只会目不斜视地擦身而过,顶多在超市里遇见时,先说“对不起,阿姨,借过一下。”然后随口提一句,“刚才那个阿姨,挺漂亮的。”

    过了三十岁,陈依再也不会为孩子们的一声“阿姨”而生气了,偶尔有孩子嘴甜,管她叫“姐姐”,她还会笑眯眯地纠正,“叫阿姨。”

    这是一条分水岭,哪怕是二十九岁被叫阿姨也不行,陈依心里还是会轻轻咯噔一下,三十岁就很好,可以叫了,她面容平静的甚至可以被称之为慈祥地,接受这一尊称。

    零点,她颇具有仪式感地为自己定了个闹钟,待闹铃一响,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走向窗边,看向窗外,月朗风清,玻璃上倒映着她一如往常的脸,曾经会莫名恐惧的那道门槛,跨过去了才知道,原来内心也不会因此有一道撕裂产生的痕迹,天空更不会晴天霹雳,额头上也没有突然浮现一个“中年人”的头衔。

    看来,这个世界并不关注她的老去,就如同任何十几岁的少年都不关心自己的中年。

    她转过身去回到座位继续忙碌,手机里收到了许多祝福短信,她首先见到白祁的,“依依,你的人生上半场,我不曾缺席,下半辈子,也不离不弃,生日快乐,我的宝宝,当你成为老宝宝时,亲吻和拥抱你的那个人依然是我。”

    不等陈依回复,他又发过来一条信息,“白天不跟你妈抢你,晚上时间必须腾出来给我。”

    吃完午饭,周碧云麻溜儿地端起碗筷边走进厨房边催促陈依,“你赶紧收拾,穿好看点儿,待会儿白祁肯定要带你去高级餐厅,晚上也不会送你回来,你最好再喷个香水。”

    陈依站起来,边挽起袖子要帮忙边取笑她道,“你这么紧张干吗?我和他老夫老妻的,就算素面朝天,穿个老北京拖鞋去见面,也没什么吧。”

    “别,别,当心沾一身油烟味儿,叫他嫌弃你。”周碧云一扭身躲开她伸过来的手,努努嘴示意她一边去,“真要是老夫老妻了,就算你蓬头垢面在他面前拉屎放屁,我也不管你,可这,你们不是没领证儿么?你们年轻人说着不结婚,要谈一辈子的恋爱,那倒是矜持点儿啊,每回约会都得当回事儿,这浪漫不能丢,一丢了,感情也丢了,谁会乐意对着个黄脸婆,一个啤酒肚子老男人,还谈情说爱呐?”

    “瞧瞧你。”陈依指着她,晃了晃手指,做出遗憾的表情,“又扯到结婚了,恶习难改。”

    “我这可没催婚,你别冤枉我。”周碧云辩解起来,“我只是劝你,男女朋友见面不比夫妻过日子,还是得精致些。”

    陈依驳道,“那结婚之后,不精致就能忍了么?”

    “那还能离咋的?不都凑合过了。”周碧云一阵笑,她边洗碗边说,“这结婚麻烦,离婚也难,虽说是一张纸,但好歹也是全社会认可的证,多少还是给俩人的爱情上了一道无形的锁,夫妻啊比起说分就能分的男女朋友关系吧,还是要捆得紧了些,也算得上是给人家的承诺吧,为了跟你绑在一起过日子,我不怕麻烦,给可能出现的分手念头多修一道槛。”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所以陈依也不争辩了,她换了个角度去想,便恍然大悟地“哦,哦”叫起来,推一把母亲的腰,眯起眼来发问,“是白祁给你上课了吧?”

    她却反问:“如果你跟他是真心相爱,也打算在未来互相陪伴,这多一张证,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好听了周碧云的话,穿上了正装,陈依见到白祁也是一身正装,不过按照他的习惯,平时约会就已经是去过分正经的餐厅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必然要去一个浓重的地方吧,她笑盈盈地迎上去,看着西装革履的他站在路边,朝她微微一鞠躬,先是捧起手来轻吻手背,继而再拉开车门,亲昵地唤她一声:“依依,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她还没问出口,他便说,“过生日。”

    他的言下之意,是叫她准备迎接三十岁的人生,陈依笑一笑,无论是否准备好了,这时光不总是要往前走,没有人能阻止细纹爬上眼角,岁月不回头,一个中年人该拥有什么?家庭?孩子?虽然没有孩子,但她内心是安宁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有个家,是狂风暴雨也拆不散的那种,至于事业,虽然在进度和完成度上难免有些缺憾,但她正在稳步前进——还需要什么?——物质方面的话,房子吧,她已经在看了,那必须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因为她有的可是个大家庭。

    她说:“白祁,我三十岁了。”

    白祁的眼神犹如清泉般温柔地看着她说,“闪闪发光的年龄。”

    白祁没有将车开向商业区,而是一片静谧的茂密树林,陈依知道这条路是知名的云峰路八号,以其中房价高、居住名人多而远近闻名,他们的车在刷过大门通关卡之后在社区里长驱直入,最终停在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前,白祁将车停在大门前的停车坪中。

    陈依下了车,见到白祁头也不回地边输入开门密码边介绍,“密码是你的生日和白糖的,然后加99就行。”——看来这便是大家未来的住处了——想起周碧云听见白祁来接她了,那暧昧神秘的眼神,陈依顿时明了,原来趁她忙于工作时,他们已经偷摸完成了一桩大事儿。

    进了门又是一个院落,房子主体屹立于林荫之间,再进了家门,陈依见到了一桌已经准备好的烛光晚餐,两个穿戴着厨师服装与一位穿着侍者燕尾服的人笔直地站立于桌前,冲他们礼貌地鞠躬致敬,“白祁先生,陈依小姐,二位的晚餐已经备好了。”

    两位厨师先行离去,于是陈依在这居家环境中,享受了一顿有侍者服务的豪华晚宴。

    饭后,保洁人员上门来收拾残羹,白祁领着陈依上楼去探索房间,这屋里每层楼都有一个宽敞的客厅,只是一楼的最大且附有吧台,空间之大容得下数十人开一场有吃有喝的通宵舞会,二楼和三楼都有四间卧室和两间卫生间,其中主卧自带步入式衣橱,朝南与朝西皆有硕大的足以组织露天烧烤的阳台。

    “你看看你想住哪间房?我的理想是,我俩住三楼主卧,白糖住次卧,我们的父母住在二楼,多出来的房间是我们的工作室,你我各一间。”白祁全程拉着陈依的手,一边在室内游走,一边描摹着美好的未来,屋里的基本家电都已经备齐,但是没有太多软装,他说,“像是挂画、摆设这些东西,我都没自作主张,你照着你的喜好来弄吧。”

    将每间房都转过之后,他们来到三楼的阳台,这片社区里的每一栋独立别墅都相隔遥远地隐没在林中,于是那一盏盏浮动的路灯与家灯便犹如海面上起伏的渔火,更像是夜空里的星辰,似要为这宁静美好的夜唱一首由风吹响的颂歌。

    “这是通行卡,有两张,我一张,你一张。”白祁将一张以红缎带扎着蝴蝶结的洁白信封递予陈依,接着说道,“房本给你妈妈收起来了,只写了你的名字,生日快乐。”

    “啊?”陈依轻呼出声,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祁,这栋楼约莫价值五千万左右,就算白祁再能挣,这突然的开支也算是把他存货掏干了。

    “依依,让你久等了。”白祁不等她推脱,便掏出一枚戒指,二话不说地戴在了她无名指上说,“这是我欠你的,早该给你的,曾经我说过,这辈子我只求一次婚,因为我好面子,只想成功不愿失败,但如果你拒绝我,那我也只好厚着脸皮一次一次地求婚了,反正我们至少这辈子肯定是在一起的,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对不起……”陈依刚说出口这三个字,便见白祁眼底的星星缺了个角,她赶紧补充,“不是,我说对不起的意思是说,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求婚的机会了。”

    “什么?”白祁一愣,脸上表情已经抑制不住地亢奋起来,“你答应了?”

    陈依脸上在笑,眼底却泪光盈盈,她双手紧紧地圈着白祁的腰,在被幸福感充盈的这一刻,脆弱的不安感便紧随其后,她紧紧抱着他,似乎怕命运的洪流突然将俩人冲散,她仰着头问,“什么时候领证?”

    “明天我就有空。”白祁笑道,“如果你没有空,也为我腾一下时间好吗?结个婚而已,很快的。”

    陈依重重地点点头,然后依偎在白祁的怀里,她还需要为了三十岁准备什么吗?没了。

    隔天,白祁却没有在民政局门口现身,以至于陈依以为昨天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盛大美好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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