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舍心如死灰,痛不欲生。

    他躺在床上,断手断脚均已接驳好,上了夹板,但仍然丝毫无法动弹,浑身疼痛。脑海中思绪纷乱,无数嘈杂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纷纷呵斥他害死了父母和村民们。每到深夜就开始做噩梦,梦见父母和村民门被杀的惨状,犹如当日场景再现。每每从噩梦中醒来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祸害,是一个罪孽,是一个讽刺,是一个多余,理应被天地唾弃。

    渊虚道人并不知道他脑海中想了那么多东西,只是极尽所能地照顾,按时煎药喂药,定期换药敷药,每天为他擦拭身子。

    “本草阁”内藏药万千,渊虚道人医术高超,对症下药,既调理张云舍的气血,又活血化瘀、续骨强筋,用药极为细致,所用药物均为上等药材。加上他研制的续骨黑玉膏对接骨复原筋极为有效,因此没过几日 ,张云舍的疼痛已逐渐消失,而且内伤也渐渐痊愈,气色恢复很不错。一个月之后,渊虚为他做了一把很精致的轮椅,推着他出门各处转悠,吹风、晒太阳、看风景,并讲解云虚观各处大殿和景观。

    云虚教是当时天下道教祖庭,为道门正宗,所建的云虚观极为恢宏,所有建筑依山垒砌,群楼重叠,楼殿嵯峨,气势雄伟。两百年前,这里的第一代祖师云虚真人叱咤十六州,功成名就之后在此处开山立教,历经几代人经营积累,终于成就这一番辉煌气派。

    张云舍还是没开口说话,犹如一个哑巴。渊虚也知道他逢遭大变,亲人罹难,所受打击太大,还未完全缓过来,因此也不强求他开口。他们所经之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事情向他们施礼,显得极为尊敬,也可见云虚教的门规森严。大家都好奇瞧着张云舍,均想原来是这个少年救了掌教,果然英雄出少年。

    起初,云虚四子经常前来看望张云舍。到得后来,只有玄虚子每日必过来看望,其他三子久久才来一次。玄虚子已基本痊愈,面色好了许多,双目精光爆射,显然修为极深。

    三个月后,张云舍终于可以站立行走。他见渊虚道人上山采药,“本草阁”内无人,于是便独自走出房间。他此前坐着轮椅和渊虚到处转悠,因此对这一带的地形已极为熟悉。他慢慢行走,所经之处仍然有许多人向他行礼,可见他在此处已是大名传扬。

    他径直往观外走去,沿着山道要下山。守门之人也不敢阻拦,火速跑回观里通报。

    没一会,玄虚子急匆匆赶来,拦在他面前,说道:“你伤没全好,应少些走动。为何要勉强下山?你莫不是想这双腿真废了!”

    张云舍不理不睬,绕开玄虚子又要迈走出。

    若虚子身子一晃,又将他拦住,说道:“你不想说话也罢,只要好好呆在观内静养,等手脚完全痊愈。你若心未死,必想报大仇,何不在此静心修养,学习天下最好的武功,再走出这山门,去寻找魔域那些魔头报仇!”

    玄虚子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早已派人下山查探得知,你原来在飞云宗做外门弟子,专管藏书阁。我们云虚观,乃天下道教正宗,藏书殿里外有九间,内有各类典籍藏书不下百万,有天下最齐全的道家典籍,还有许许多多武功秘籍。你倘若喜欢,可随意查阅。”

    张云舍停下,思索许久,终于开口涩涩说道:“我的父母和村民们,都安葬了么?”

    玄虚子郑重点点头。

    张云舍闭上眼,眼泪沿着脸庞滚烫流下来。随后,一声不吭转身走回观内。

    玄虚子松了口气,也跟随走回观内。

    六个月之后,张云舍终于痊愈。他仍住在渊虚道人的“本草阁”,依然没有开口说话。渊虚道人也是极为有趣,见张云舍不说话, 他也不说话,两人之间就用眼神和手势打交道。这两个有口能言的人,天天不张口说话,仅用眼神和手势交流 ,极为滑稽。

    不知是否经过玄虚子授意,广虚子、凌虚子、乘虚子先后过来,均说有意要收他为弟子,教他武功。可他既不开口说话,也不点头答应,让来人都悻悻而归。 而玄虚子自己却不敢来提收徒一事,或许他也知道张云舍对他仍然隔阂极深。

    大家对张云舍都没有安排什么差事,也不限制任何行动。因此,他成为云虚教中地位最特别、行动最自由的人。起初,白天跟着渊虚道人上山采药,遍识百草。晚上看医书,学医理医道。

    一年之后,他开始钻进“藏书殿”内,一头扎在里面。“藏书殿”是云虚教的藏书之地,外三间内七间,上三层下三层,满目琳琅都是书籍,弥漫着浓浓的书香味和樟香味。

    外三间是经史子集、医卜星相、州府县志等书籍,其中的两本《云虚大事记》、《云虚轶事》,他尤为喜欢,对云虚教历代名人及大事都有了诸多了解。

    内七间是道家典籍,内容极为丰富,包罗万象,囊括了“三洞四辅助”的各类典籍真本,有经、论、戒律类经典,有法术、符诀类典籍,有斋醮科仪类典籍,有内外丹养炼类典籍,林林总总、类目繁多、种类齐全。张云舍一进其中,如入星辰大海,方知原先所在“飞云宗”的藏经阁是多么微不足道,与云虚教的“藏书殿”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云虚四子自然也经常进“藏书殿”,但他们进来总是径直往最里间走去,与张云舍从来是互不干扰。“里面是什么?等我诵读完外面所有的典籍,再去那里面也不迟。”张云舍暗暗心想。

    诵读完所有典籍,谈何容易?外三间,他用了三年;内七间的前六间,他用了八年。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十一年。十一年时间,少年郎成为了青年郎。十一年时间,从来不开口说一句话的古怪少年,若不是读书之时偶尔诵读出声,大家都以为他是哑巴。

    因读书成名,在偌大的云虚观内,张云舍是第一个。这个私下被称为“书痴”的少年,不学武,不拜师,天天隐没在藏书殿内,完完全全一个异类。而且,这种方式能够十一年如一日,这岂不是怪物?

    腹有诗书气自华。十一年读典,张云舍从一个乡村少年,已然成为了气质不俗的人,有老成持重之象。道家最重心静,心静则清,心清则明。书香伴流年,墨色染岁月,张云舍用自己的古怪修道方式,进入了道家追求的清静自然境界。

    观内不是没有女道士。好几年时间内,藏书殿突然比任何时期都兴旺,而且是女道士前来居多。这或多或少,与“书痴”张云舍有关。

    第十二年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第一声惊雷响起,殿外春雨淅淅沥沥,张云舍终于走进最里间。他心里想着,最里间必定是珍贵无比的武功宝典,再不济也是独一无二的道家上古真本。

    但当他推开那一扇虚掩的大门,迈步走到里面,完全出乎意外。这最后藏书殿最后一间,并无藏书。里面四壁皆空,没有任何书籍笔墨,唯有一桌一床。桌上点着檀香,香味清淡质朴。床上盘膝坐着一个老道,鹤发童颜,长眉垂肩,双眼紧闭。

    张云舍刚走进,老道张开眼,微笑着说道:“十二年,你终于进来了!”

    张云舍望着老道的眼睛,感觉犹如凝视一潭深池,幽深不可测。他点点头,情不自禁张口答到:“嗯。”

    鹤发老道继续问道:“你进来的第一年,喜读诗三百,感觉如何?”

    张云舍认真答道:“诚如圣人言,诗三百,思无邪。”

    老道继续问道:“第二年,你好读春秋,感觉又如何?”

    张云舍恭谨答道:“如闻春雷,明大义。”

    “第三年,你博采诸子百家,尤好庄周,又是如何感觉?

    张云舍严肃答道:“如见万物,恣意汪洋,逍遥自在。”

    “第四年初春,我在你读书处,摆放了一本太玄入门经,你可有日夜修炼?”

    “日夜修习,未曾松懈。”张云舍心里一桩悬案终于解答。原来当年放《太玄入门经》在他桌面的,是眼前这个老道士。他心中一直以为是玄虚子所为,只是从来没得印证。

    “嗯,你如今吐纳平和顺畅,是有日夜修炼。到得后来数年,你读诸多道家典籍,有何感受?”

    “博大精深,晦涩艰深。只能勉强领悟,强读默记,不大领会。”

    “好一个强读默记、不大领会,竟然坚持了八年。果真了得,呵呵。你心中有血海深仇,理应急切学武,却为何对第九间的武功秘籍不太用心,亦不愿拜玄虚四子为师?”

    张云舍默然不语。早几年他心有嫌隙隔阂,因此不愿意拜师。可后来几年,已经心境明澈,没有了隔阂嫌隙,却为何还是不开口说话,不理会云虚四子,也不学武功?难道自己真的不想学成天下最厉害的武功,不再想去找魔域报血海深仇了么?

    他想,怎么可能不想?一直想!一想到血仇,他眼睛炽热起来,双拳紧握。

    鹤发老道望着他,点点头,说到:“罢罢罢,你且宁心静气。不拜师 ,不学武,读典如能入道 ,也不是不可以。天下大道如青天,谁都可行走,也都有人得道登天,只不过是殊途同归。可是读典入道,既要天性天赋符合,还需经年累月,更需天赐机缘。普天之下,我观天象窥天机,也就察觉东部州上官家有一少年隐隐有入圣之象,现在只需天缘了罢。”

    “而你,我看你由文入道尚需时日,到最后也不一定可成。唉,我已等不及了。仔细算来,我百岁之时入通明,然后延年续命三十年,如今虚岁一百三十,大限将到,始终吊着一口气,终于等到你进来。你未学武、未拜师,但又有道心,犹如一片澄明天地,比云虚四子等人可塑太多。其实,东州上官家那个少年也很不错,为此我还三次去找过他。只不过他一心向儒,穷读经典,不入我道。”

    张云舍大为好奇,对东州上官家的少年不禁十分神往。

    鹤发老道继续说道: “为武之道,最容易先入为主,也最忌先入为主,容易惯式、定势。你不曾学武,不曾拜师,犹如一张宣纸,既可写意人间,也可描绘天地。今日起,我就将我云虚教这一部蕴含天道的经书授予你。”

    “说来这部经文,还和你大为有关。你十五岁之时,救了玄虚子,他胸前包袱中正是这部经书。这部经文,我教创教祖师、也是我师父云虚真人,创了'太玄篇'和'太虚篇',在创'妙万物篇'未成之时就溘然仙逝。我师兄道明真人穷尽其力补悟,九十岁之时思竭而逝。我也紧随其后,得天厚爱,终于在百岁之时顿悟,补齐'妙万物'篇,随后进入闭关。但万万没想到,消息很快传了出去,魔域派了'鬼魅魍魉'四高手前来盗走经书。云虚四子去追抢回经书,其中玄虚子还差点因此丧命,幸好得你所救。”

    张云舍回想起当日救了玄虚子,玄虚子在昏迷之中的确死死护着胸前的包袱 没想到里面竟然是一部经书。就是这部经书,让他家破人亡,也让他与魔域结下了血海深仇。想到此处,他的双眼又炽热起来。

    鹤发老道摆摆手,继续说道:“这部经书,叫太虚太玄经。共分三部,第一部是太玄篇,我已将其独立出来,以太玄入门经之名,在你入藏书殿第四年给了你。其余太虚篇、妙万物篇,我今日一一授给你吧。”

    “我道习武,与别派大为不同。分为内视、知玄、守形、合神、入虚、还虚、通明共七境。我师父,云虚真人是还虚境后期。我师兄道明真人,至仙逝时还是还虚境中期,他的四个徒弟'云虚四字'目前也仅仅是入虚境初期。你多年休息太玄入门经,早已入知玄。今日,我用通明境之力,助你一朝入还虚罢!”

    七日之后,云虚教创教祖师云虚真人最疼爱的小徒弟,天下唯一达到通明境的人物,江湖人人仰望的道家大能,道阳真人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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