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桂林的定南王府已经一个多月,四贞仍每每从梦中惊醒,仿佛仍在拘禁之中,时时提防,刻刻小心。⑥八⑥八⑥读⑥书,.□.≠o

    如果不是盼着还能见到承泽和孙延龄,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撑过来这么些年。

    桂林城破之时,承泽就没了踪影,四贞得知的消息是承泽被吴世琮计使计诱杀了,但她不肯相信,从胁迫她的角度来说,留着承泽的性命比杀了他更好,所以她相信吴世琮所说,承泽被他们藏起来了,只要她乖乖跟吴军走。

    她跟吴军走了,被软禁在昆明六年,六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父子俩会突然出现,哪怕,只出现一个,也好啊!

    可是,直到昆明城被破,吴世自尽,她重获自由,也没有见过承泽。

    这么多年,她都是凭着那一点点信念,坚信孙延龄父子尚活在人世的信念,才一天天捱了下去。

    四贞不知道她还能捱多久!

    入夜,晚风将窗外茶花的烈香气送进屋里,四贞穿着素白的中衣,披了件外袍下了床,缓步行到窗前,贪婪地闻着那幽幽香气。

    屋里园里,都十分安静,六年前桂林城的那场血战,喜鹊、蓝鹊,很多贴身服侍她的人,包括亲手带出的那支娘子军,大部分都没了,只有画眉和她,两个孤寡的妇人,一路做伴,其后,在昆明城里,服侍她的人都是吴三桂的人,重返自由之后,那些人就遣散了。

    即使重获自由,夜里,她也会突然惊醒,拿着枕边的剑,指着床榻边服侍的小丫鬟,有一回,险些将人杀了,从那以后,除了画眉,谁都不能进她睡的屋子。

    有人听到动静,在外屋的门边低声问道:“公主,您是要起夜吗?”

    四贞摇摇头,借着屋角的琉璃宫灯里的微光,她看到当夜值勤的丫鬟低眉垂眼地站在水晶帘外,恭谨小心,便轻声道:“有些口渴,取杯茶来给我吧。”

    不消片刻,那丫鬟捧了盏了热茶进来,轻轻搁在桌上,将宫灯里的灯芯挑了挑,见灯光明亮了许多后,她便立在一旁,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听候四贞的下一步吩咐。

    四贞挥了挥手道:“下去吧,我喝了这盏茶就会睡了。”

    丫鬟呶呶半晌,劝道:“公主,虽说这茶淡,夜里喝了只怕也难入睡,要不,奴婢给你重新沏一盏红枣养心茶来?”

    四贞拒绝了她的好意,淡淡说道:“罢了,就这盏吧,我睡不着,却不是为这茶。你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唤你。”

    丫鬟福了福身,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余四贞在里屋,坐在桌边,望着那茶盏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发呆。

    等热气散尽,四贞也没喝那盏茶,她一口气吹灭了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床上,脱下外袍,穿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紧紧地躺下。

    虽然闭上了眼睛,她却没有任何睡意,想起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的的孙延龄父子即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是已经等得灰心,她仍然想他们,只有想他们时,那些过往和甜蜜和欢笑,失去后的锥心刺骨之痛,才令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虽然已经裹得很紧,四贞仍觉得四面寒风,她将被子再度往上拉了拉,只余一个头在外面。

    莫名地,她感觉到黑漆漆的屋里多了个人,惊得伸出手,就去拿枕边的短剑。

    一只温热的手压住了她,她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响起:“是我!贞贞,是我!”

    虽然那声音哑而沉,满是沧桑感,四贞还是听出了几分熟悉。

    贞贞!

    他叫她贞贞!

    这么唤她名字的,这些年只有一个人而已!

    自己在做梦吗?

    四贞用力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试图让狂跳的心平静些。

    她做不到,在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的夜里,她听见自己的心狂跳如擂鼓。

    她伸出手缓缓摸向那模糊的人影,颤声道:“二郎,是你吗?”

    黑影静默片刻,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是我!贞贞,是我!”

    他抱住了四贞,低声道:“你知道,我一直都在。”

    四贞心中暖暖软软,她反握住孙眨龄的手,泪便如断线的珠子滴落:“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知道你不会舍下我,不会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

    四贞看着面前的孙延龄,突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一直不曾离开过她,仿佛眼前这个情景就像从前许多个夜晚,她在梦里醒来,他就抱住她,安抚她,这怀抱既熟悉又陌生。

    在黑暗中,她触摸到孙延龄满脸的胡茬和消瘦,忍不住热泪盈眶。

    再见到孙延龄,四贞只觉得这些年所有的苦的痛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毫不犹豫地紧紧回抱住他,低声哽咽道:“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就知道,你没有事,你不会有事……”

    她所有的不安尽都散去,在孙延龄的怀抱里,喃喃地向他诉说着别后的离情。

    良久,她才发现,除了紧紧搂着她,轻抚着她的脸颊,孙延龄一直沉默着。

    将手抚上孙延龄瘦削粗糙的脸颊,四贞轻声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二郎,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就好!”

    “当年,我虽伤了董全忠,却被他的人砍了几刀,后来又被流弹打中,烧坏了脸和嗓子,虽借着师父所授的巫术逃了出去,却昏迷不醒,失去了记忆……”说起往事,孙延龄声音平平,但四贞却听得阵阵揪心。

    毁了容,失去记忆,给人做苦工,做重活,然后凭着脑海里模糊闪过她的影子,一直支撑着,后来在码头扛东西,头部被监工重击才想起往事,从云南到了广西,一路寻她……这些年,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听到四贞的泣声,孙延龄将她抱得更紧,他在四贞的耳边道:“傻贞贞,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若不嫌弃我如今貌丑,就随我隐性埋名,隐居山水之间?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可好?你知道,两年前,我寻到了承泽,本打算到昆明城救你出来,结果禁卫森严,几次都没得手,有回还险些被逮住……”

    听到承泽也活着,四贞喜极而泣!

    平静下来之后,她开始考虑孙延龄的去留。

    众所周知,康熙十五年的那场围山之战,所有人都道孙延龄已经死在了沙场上,而她,虽然得了自由,但被吴军软禁六年,势必会引起朝廷的一些避讳……毕竟,当年为了她,他是假意依附过吴三桂的,如今再说真相,已经很难说清。

    他死在了当年,是杀身成仁,他若还活着,就是乱臣贼子。

    就像她这次回来,就听了不少冷言冷语,有说她当初不为国殉忠,苟活于世,就是耻辱,有说她其实当时已经投了吴三桂,所以才得已不死,如今吴家势败,就摇身一变,成了抵抗“三藩之乱”的功臣。

    唯有舍弃孙延龄和孔四贞这个身份,他们才能重新过上安宁的日子。

    她毫不犹豫的地说:“好,咱们不做这公主额驸,就当个普通人,快快活活过咱们的日子。”

    孙延龄吻了吻她的额角:“虽说外屋的丫鬟已经被我点了睡穴,但这里我仍不能久留,你听我说……等安排好,你就到云南大理的云轩客栈去找我,我们分头行事,不会引人注意……”

    四贞听得频频点头,待孙延龄起身,她拉着他的手不放:“……二郎,让我看看你……”

    沉默片刻,孙延龄哑声道:“我如今,和从前大不同相,你不怕吗?”

    四贞摇摇头,想起在黑暗里,孙延龄看不到她的动作,连忙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跟着你,二郎,让我看看你,只要是你,哪怕变成鬼,我也不怕的……”

    孙延龄松开她。

    四贞取了火石,将灯点燃。

    一脸的络腮胡,露出的皮肤都是被火烧灼后的坑坑洼洼……

    除了那双眼睛,她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昔日那个俊美无双的孙延龄。

    “二郎”扑上去抱住孙延龄,四贞泪如雨下。

    “瞧这样子,你是不怕,却有些嫌弃呢!”孙延龄柔声道。

    四贞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不,我这是高兴的,看到你平安无事,我比什么都高兴……”

    她吻上孙延龄的唇。

    良久,孙延龄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转身,推窗一跃而出。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清朝撤定南藩属,分隶八旗汉军,画眉带着四贞上疏撤藩的奏折,以及一封给太皇太后的信回到了阔别十六年的京城,交出了直隶属于定南王的军队。

    在信中,四贞说战事已了,她多年的心愿已偿,再不想苟活于尘世,要随孙延龄父子而去,请太皇太后原谅她的不孝,感谢太皇太后和皇上对她的隆恩,请太皇太后善待她情同姐妹的画眉……

    结果,朝廷并没有对外宣布四贞的死讯,而是让画眉以四贞的身份在西华门的公主府长居,直到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画眉身故,朝廷才为恪贞公主举行了隆重的丧礼,将四贞当年的衣物葬入公主坟中。

    而真正的恪贞公主孔四贞,在云南大理的蓝天碧水之间,隐姓埋名,逍遥自在地度过了她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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