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阳波冲天而起,是浑玉匣出世。”

    大陆唯一一座空明塔上,银甲人翘首观望亿万里外的那条连霄黑线,不由得蹙起眉来,向一旁的赤甲人说道。

    赤甲人不为所动,形如雕像,自顾闭目养神。

    “止汀,浑玉匣不同于众匣,连曾经的真魔都无法彻底掌控它,此番突然出现定是寻到旧主,你不和我一起去见识一下这位旧王吗?”

    赤甲人这才睁开眼,一片火云随着他双眼张合而倏忽腾出,充塞整个塔顶,而后被石窗边的银甲人随手扫开。

    他低声应道,却是青年人的声音:“新王如何旧王又如何,都无法让我离开十界宫。”

    “十界宫虽大,但守了一万年总归让我烦了,你还不到三十岁当然不懂。而且这位王和我是旧识,值得我离开这座破塔。”

    银甲人轻吐一口气,扶着石窗往下看去,却抬手摸出一枚眼球大小的白珠摄取一丝随阳波的气息。

    而那赤甲青年闻言也缓缓走了过来,轻瞥塔下蝼蚁般大小的一个人影,问道:“你要是离开这里,塔下那人可就要攻入十界宫了。”

    “他也要去随阳波出现的地方,我们俩飞快点说不定折返回来时他还没到那里,不必管他。”

    “这位王竟能引起塔下杀神的兴趣,倒也神秘。既然无后顾之忧,那我们即刻启程。”

    “莫要小看了王,天下所归往者,哪有好相与的。”

    “不错,那终究是神名,确实不应与俗世的帝皇相提并论。”

    “别这样盯着我,我当初也可以称帝的......”

    而大陆的南端,一片寻常田垄边上。

    启吟心有所感,不禁往北方望了望,嘀咕道:“好古怪的感觉,有点像文曲星君那个老王八。”

    他甩甩头不去胡思乱想,捧起地上的黑匣,转身面向符夜等人。

    “闲话暂不多说,我还是先来卖弄一下唱词吧。颂神术奥妙无穷,仿佛仪式。但唱词却很自由,表明祈祷的内容即可。”

    “以符夜的聪慧听上几遍足以学会,到时候再将唱法阵术熟悉了,出门也就多了一丝倚仗。”

    符夜连连点头,嬉笑道:“你还可以趁机讲明过往,算是讨好我哩。”

    地灵也在一旁起哄:“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

    于是符坚蹲在茅舍台阶上,一脸鄙夷,他拍掉两手的黑泥,用交织的十指撑住下巴,一幅看戏的模样。

    符夜则端坐在地灵变幻而成的高脚石凳上,兴高采烈地摆着双腿,兀自低眉侧着螓首聆听。

    启吟近些日子也没闲着,画星轨纹之余常偷偷瞟一眼符夜,他见惯了此番风情却也没有丝毫倦意。

    可惜次次见得的都是盲姑娘符夜的详妍侧脸,知道这个小姑娘双目未曾见春秋,所以侧耳聆听万籁;蛾眉从不尝粉黛,所以紧蹙徒生哀愁。

    愁眉不展睡眼藏明,启吟如此想。

    “听觉便是她双眼,曲调越高雅她想象便越匮乏,但也更加忍不住想去分辨。”

    启吟狭长眉目一拧,心里油然生出让符夜复明的念头,他自己以明眸为傲,而符夜以失明为悲,敏感于外界的一切声响,让十四岁的混小子启吟也有些哀愁。

    “藏明于眼,自然要复明。”他安慰自己道。

    他回过神来,提醒三人道:“随口胡诌九张机,地灵说事,我来唱词。”

    地灵闭上大嘴默默等待而两位听众也已坐定,于是启吟喉中念力一转,击节而歌:

    “一张机,故国得望旧城堤。满园春色空留迹。偃旗息鼓,雪消无益,茫途入沙泥。”

    符坚耷着头一脸迷茫,完全不知道这说的是什么东西,于是悄声问道:“嘛?”

    石凳子地灵见他惜字如金,有些好笑,于是解说道:“他曾与师父许人新提到得望国名字的含义,所以启吟心中想说的是,他心怀故园时可以回忆城堤,因为平生多少俗事都在他两次边关参战中消散无迹,成败转头空,于是前途渺茫。”

    符夜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思,“得望国与得以望国,真是好意境。大黄你知道小吟儿去边关之前,在哪里做些什么吗?”

    地灵一窘,暗道那时我在望山县烦了他差不多十年,他顶多爬到屋顶乘月看书,但地灵转念一想为启吟美饰道:“俗事都在纸中,又在声中,他实则无悲无喜,安稳地很呢。”

    符夜点头,又去聆听启吟下一句。

    “二张机,昭明怒火愿天低。流云浇灌丹砂雨。碧虚风起,颂神凭计,箭落亦生迷。”

    这回符坚符夜都不解,面向地灵做询问状。

    “他有一个好得能穿同一条裤衩的兄弟叫作红炎,火是昭昭明明之物,又猛烈急躁、傲气煞人,于是词意敢与天比高。要我说他这是自不量力,吃过轮回苦之后还棱角分明不知退却,何况射箭杀人时突生迷茫,只能说他欠缺磨砺,志比天高命比纸薄。”

    符坚则不以为然,插嘴道:“我倒是觉得这小子不卑不亢,一个小小星门境的招式被他说得如此壮观,足以占个‘勇’字。”

    符夜不明就里再次点头,“凭他心计施展颂神术,大概占了个‘智’字。”

    地灵则嗤之以鼻,暗笑这一句说的是红炎的招式,虽然远超星门境但也难入地灵法眼,不过他只解唱词的意,知道留些话头给启吟亲自讲给符夜听,也算是小小的撮合。

    地灵想到这里却犯难,“我和他本应该敌对,但他和符夜在一块的话我可不敢棒打鸳鸯......”

    他也知道这件事不应该他去撮合,甚至应该阻止,但苦于怜惜盲姑娘符夜,他却不想开口。

    “一切都是命定,只希望天仙谪居人世就是唯一的劫难。”

    而启吟节奏有序快慢相宜,短短三十字却丝毫不急促,留足时间给他们静听唱法的含义。

    见他们安静下来,于是催动念力继续唱:“三张机,月明万丈上阶梯。星光醉倒夜空窄。流连忘返,太阴一粒,天地不分离。”

    这句简单,他们一听便知道,这说的是启吟在城头感应太阴星。

    “四张机,孤灯倦影面容凄。悠哉声色宫闱里。劳形何苦,盗书相诋,怨是路多歧。”

    “五张机,兵戈能言笑解颐。家国好景如何许?欲语还止,马驰难逆,岂谓有归期?”

    启吟连唱两句。

    “国难当头,得望君避而不战,所以戍守的士兵包括启吟他爹娘都心怀愤懑含怒难语。然后,启吟夜盗兵书被驱逐出城,借机亡命异乡。”

    至此符坚和符夜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听说启吟和地灵跨过茫茫荒原,不仅不去正东方向,位于虎门城和羊角关之间的望山县,也不去东北方诸多关隘后稳如泰山的得望城,而是南下,远离投降氛围浓厚急需杀鸡儆猴的郡县和主城。

    “就和符夜君一样。”

    符坚说道,不知将启吟比作符夜君,还是将符夜君与得望君对比,又或者是将启吟和父女两个亡国人相比拟。

    而地灵也不好意思多问,免提伤心事。

    又闻:“六张机,地灵与我正相宜。穿针引线随君意。倒颠迷梦,水天一碧,危袖断裳霓。”

    地灵闻词顿觉不满,这是颠倒是非!

    “好你个小子,不仅那句颂神术颠倒之意有两重,到了这里,你唱个故事也要颠倒是非。用水蒙镜暗算我,焉敢说你我相宜?”

    符夜感受到麻布下裳垫着的石凳微微颤抖,转念一想便知道地灵在生闷气,不禁掩嘴偷笑。

    她知道地灵性情温厚,轻易不会出言谩骂,更不会谋害他人。

    同时,活着的地灵也难以被人类收服,所以启吟所唱的那句“地灵与我正相宜”,定然是不打不相识,害得他最后化作地灵珠任由启吟穿针引线。

    她思及此处笑得更欢,嬉笑地灵和启吟的往事。

    而地灵感受得到她的心境轻松了几分,于是也安静下来不再颤抖,渐渐被符夜的情绪感染,无奈出言讳心赞了启吟一个“妙”字。

    启吟掌中托着匣子,一边唱词一边欣赏符夜闲适恬淡的样子,心情大好。又见地灵愿意吃闷亏,不像遇到萧萱时那样与自己斗嘴,心中轻舒一口气。

    便鼓起新的念力和气劲,再唱:“七张机,铁穿在此化玄溪。云烟袅袅寻常辟。鬼河涌浪,送君千里,谁料旧情移。”

    地灵闻声一惊,“你竟然知道此间有旧情?不妙。”

    但他处事娴熟不像寻常傻乎乎的地灵,只是在心中惊呼,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妥。

    仍然瓮声道:“说的是匣中物,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符坚知道匣子事关重大,更知道其间牵连利害甚广,于是闭嘴不谈,而符夜少女心性虽然让她好奇,但却保有七八分乖巧和一两分矜持,叉着十指扭扭捏捏,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启吟心道,“铁钩名穿,唤作铁穿倒是好听多了。”

    但他却知道,这句是他冥冥之中唱出来的,未经构思,连他也不明白何谓送君千里,何谓旧情难移。

    而此时,他手中匣子左右摇晃一下,似是表达欣喜,让启吟突然觉得惊悚。

    “八张机,天涯姊弟两情依。双眉可画无暇璧。遗珠随赠,剑锋可易,枝上鸟声啼。”

    好在启吟的修养还在,唱词也信手拈来,没有被匣子的捣乱而打破自己的唱法。

    这时符夜适时皱眉,嘟囔道:“小吟儿哪来的姐姐?易剑赠珠、双眉无暇,夸上天去了!”

    地灵和启吟同时叫苦,石凳脚上也冒出两只虎眼,一人一椅相互使眼色。

    这词说的并无阙漏,但启吟顺口而出却忽略了此时是符夜在场。

    他们可不敢在小天仙符夜面前提起这事,萧萱那蛮横模样历历在目,而符夜不作女儿态不故作矜持时,蛮横无理更超萧萱。

    地灵有些无奈,更对启吟大感不满,于是假意辩解道:“他说的是画眉鸟,一只有些修为的小兽。这厮脑子有水,叫只老母鸟作姐姐,小符夜不要理他。”

    符夜哦了一声不太相信,面带狐疑地等待九张机最后一叠。

    但启吟却停了下来,笑呵呵道:“说好的颂神术,可不是搭台卖唱。我这就来试试,我猜的准不准。”

    便见他抓出那九枚从匣子中取出的珍珠,捏紧在手中,运转全部念力大声唱道:“九张机,独子拈珠作寒衣。覆弓藏箭词中译。遍求自在,笔耕梦寄,醒后把声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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