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贵公子清越的吟诵声,很快,就有仆人端着一个大盘子上来,里面盛着一条肥大的鲈鱼,底下铺着晶莹的碎冰,冒着丝丝寒气,看得陆哲目瞪口呆。

    一方面是吃惊于世家子弟的豪富与奢侈,这个季节鲈鱼个头普遍不大,但冰盘里的鲈鱼约莫两三斤重,看着极为新鲜,像是刚死不久,而且最让人觉得吃惊地是。

    这条大鲈鱼竟然是四鳃。

    天下鲈鱼只两腮,惟松江鲈鱼有四腮。读过三国演义,对于里面描述的松江鲈鱼心向往之的陆哲,哪怕是后世也没有吃过四鳃鲈鱼,而在交通如此落后的古代,小小一盘鲈鱼,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可想而知,仅仅是一般宴会就能端出远在千里之外的松江鲈鱼,世家高第的豪富和底蕴也可见一般。

    更令陆哲吃惊的,是杨家仆人惊人的文学造诣。在文化被上层阶级垄断的时代,杨家的仆人竟然能听懂诗经,在不少乡下地方,连读书人都不一定能完全听懂,这不得不让人感叹千年杨家的底蕴。

    原来这个时代的世家大族,就是这么吩咐仆人么,见识了,见识了。陆哲暗暗心惊。传说中郑玄家的侍女都精通诗经,彼此调笑都用的是风雅颂,现在看来,果然不虚。

    “此乃金山公主也。”看着堂下的庖厨运刀如飞,将白生生的鱼肉片成各种形状,杨弘之笑着介绍到。

    “陈州陆哲,见过公主。”于是陆哲赶紧行礼。

    “山水郎无须多礼,妾还未谢过救命大恩哩。红药”柔弱的声音从罩纱下面传来,听着如同柳莺鸣叫,听着就让人生出一股想要保护感。

    “些许薄礼,以奉郎君。”话音刚落,公主身边的一位侍女盈盈向陆哲走来,双手捧着一个雕工精美,珠玉装饰的木匣,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呈上。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主要是还是孙道长回春妙手。”看着面前的侍女和散发着香气的木匣,陆哲连忙推辞。

    侍女不为所动,依然保持上呈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个真想送,一个真想辞。场面一度尴尬起来。

    “既然公主一番美意,还望小郎君莫要推辞。”杨弘之适时开口,打破了尴尬。

    “即是如此,哲谢过公主厚赠,厚颜愧受也。”按照士族社交礼仪谢过公主之后,陆哲这才笑着接过那名叫做红药的侍女手里的木匣子,珍而重之地放到一边。

    关于这位金山公主为何要谢自己,陆哲大概猜到了。想必她就是孙思邈口中那位因为感冒没好就去泡了温泉导致肺炎的小娘子吧。自己献上的柳树皮煮水土法制阿司匹林的方子,恰好救了这位金山公主。

    没想到还真是位公主,自己还以为是某位世家小娘子呢。看着罩纱下那瘦弱的身影,陆哲嘴角微微上翘。

    关于这位小娘子的身份,陆哲之前都有猜测,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毕竟,能在大雪天去骊山泡温泉,而且还能请得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孙思邈老爷子为其治病的,身份想必尊贵。

    虽然孙老爷子可能对于庶民和权贵都一视同仁,但是能够发动力量很快找到孙思邈的,显然其能量不低。

    现在,之前自己心中的一个谜题解开了,陆哲的心情变得愈发轻松起来,老饕的本性发挥出来了,看着堂下的运刀如飞的厨师,心中不仅期待起来。

    切脍在唐朝也是属于“盛宴”级别的,当然不止一道菜,一个大大铜鼎被仆人抬了上来,里面是白水煮的嫩羊羔,加了各种香料,扑鼻的肉香味弥散在了空气中。

    上好的郢州富水,还有各色糕点,被侍女摆在了陆哲面前,接着,极其鲜嫩的羊肉,也被切成极其适宜入口的大小,装在银质的碟子里,端到了众人面前的矮几上。

    配合羊肉食用的,则是一碟——椒盐?陆哲都惊呆了,感叹杨弘之的大手笔。

    要知道,花椒在这个年代是很贵的,属于百越国的贡品,将花椒晒干,磨碎,与上好的雪花精盐混合,就跟后世的调味盐几乎一模一样。

    不得不说,杨家所选的羊,算是极好的,一点膻味都没有,而且极其鲜嫩,配合着极其天然的椒盐,入口滑嫩得简直不像话,如同果冻一般,轻轻一抿,简直入口即化,鲜味弥漫整个口腔。

    原本对于古人烹饪没有报太大期待的陆哲,现在被古人神乎其神的庖厨手段惊呆了,而且整个羊肉里面没有任何姜或者酒的味道,但是一点腥味都没有。

    不知不觉间,陆哲面前的羊肉盘子已经空了。身边侍候吃喝的侍女也极有眼色,赶紧又给陆哲上了一盘。

    “山水郎颇爱羊肉?”杨弘之用筷子夹了一箸羊肉,喝了一口酒,笑吟吟地问道。

    “本也一般,但是弘之兄府上之羊肉,竟然毫无腥膻,如此味美,所以不由得多食了些。”陆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初次上门,就吃光盘子里的东西,在士族的礼仪当中,算是一个小小的失仪。于是,有心像一个大唐士族一样生存的陆哲,连忙转移话题。

    “哲年少,颇爱口腹之欲,此羊如是鲜美,不知如何做出耶?”

    “回贵人,此菜颇易,选孕羊一口,杀之,取其胎,剖之,取出内脏,摘其乳毛,用雪水烹之即可。”杨家的仆人果然颇有眼色,立刻有一名侍女解开了陆哲的疑惑。

    我擦,陆哲不禁感到有点恶心。面前这道菜,竟然是直接用还未出生的羊胎儿煮成。未免有些残忍了吧(传统大菜,牛乳蒸羊羔,就是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此羊毫无腥膻之味。”虽然羊肉依然鲜嫩,但是听到做法之后的陆哲,已经有些不忍下口了。

    见到陆哲停箸不食,杨弘之也不以为意,举杯邀其对饮,说些长安风物,各地风俗。

    令杨弘之吃惊的是,面前这位小郎君不过十一二许的年纪,竟然所知甚博,好似去过很多地方一般,对于大唐各地的景致也是如数家珍,不仅如此,就连塞北胡地,对于胡人习俗以及塞北风物,也是颇为了解,而且言语风趣,每每一语,逗得众人捧腹,堂下的侍女,许多都不顾礼法,抑制不住的笑得弯了腰,就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金山公主,罩纱下的小小身体也时不时地微微颤抖,似乎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样子。

    他哪里知道,作为后世某个需要长期出差的行业,全国哪个省份陆哲没有去过,甚至各个西方国家,陆哲也去过不少。而且以唐人如此低的笑点,陆哲随便一句话,就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这一点,在陈州以及来长安的路上,都得到了验证了。

    山水郎此人,心思缜密,好诙谐。

    这是宇文银回长安之后,向上面递交的调查文书中的一句,结果,第二天,这份文书就到了崔家以及杨家,裴家等世家核心人物上的案头,此时的杨弘之,左手不露痕迹地捂着自己也有些被笑痛了的肚子,心中暗道,玄甲校尉不愧是天下最可怕的军队之一,这调查文书上面所写,果然半分不差。

    宴会在陆哲讲了一个朱夫子的故事之后,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被陆哲这个故事给逗笑了,杨弘之更是拍着桌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一担而伐之,哈哈哈,小郎君果是妙人尔。不仅诗文之才惊人,便是这笑话,也是胜过天下人多矣。”

    “惭愧,惭愧,若是诗文之才,哲不敢自诩,若是这笑话嘛,哲算得曼倩遗风尔。”曼倩者,东方朔的字而已,东方朔以幽默风趣闻名于世,所以陆哲此话一出,大家又要笑,害得陆哲看着对面,心里不由得紧张了一下。

    对面的小公主笑得喘不过气来,陆哲很是担心,对方如果笑得背过气去,自己会不会被问罪。

    等到众人笑过一阵,大厅中间的厨师终于停下了,对着众人行了个大礼,说了声贵人慢用,这才有侍女如同穿花蝴蝶一般的,将厨师面前的碟子依次送到众人面前。

    看着面前的碟子,陆哲眼睛都亮了。

    心心念念的四鳃鲈鱼切脍,自己终于吃到了。

    紧接着,侍女又端上一物,陆哲都惊呆了。

    描金的银碗里,竟然是热气腾腾的——

    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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