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司马昭有些不明所以的神色,张春华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子上终究还是比不上子元啊!
    “吾儿你都知道曹昭伯是优柔寡断之辈,那又如何敢这么肯定他不会出兵相救?”
    “别忘了,朝廷那边,有多少人是向着老贼的?”说到这里,张春华又骂了一句,“似曹爽这等蠢如猪狗之人,若非他这个姓,安能与老贼平起平坐?”
    说着,她又看向司马昭,“曹爽优柔寡断,万一被那些向着老贼的人说动,出兵相救,那当如何?”
    司马昭一听,不禁有些愕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若是曹爽真能出兵相救,那不是好事吗?”
    “对大魏,对河北,对老贼,确实都是好事,”张春华看着儿子,缓缓地说道,“但对你呢?可未必是好事。”
    看着儿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张春华只能是继续提醒道:
    “难道吾儿整日读书,却不知春秋质子故事?”
    司马昭这才猛然惊醒。
    质子?!
    大人竟是想让他去谯县做质子?
    迎着阿母的目光,司马昭久久不语,最后这才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地说道:
    “如果此次曹爽能顾全大局,出兵相救,挫败冯贼,孩儿就算是在谯县当个质子,也是心甘情愿。”
    河内的温县,乃是司马氏的老家。
    温县与河南隔河相望,冬日里大河会结冰,洛阳的汉军极有可能会利用这个良机渡河而来。
    到时候,温县就是第一个面对汉军的县城。
    身为司马氏的子弟,同时还是司马家族未来的族长,有什么理由退缩?
    听到儿子的回答,张春华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没有任何的意外,而是提起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说,那老贼还有更大的图谋呢?”
    还有?
    司马昭抬起头,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可置信。
    本以为是当个使者,没想到却有可能成为质子,这已经让司马昭后背发凉了。
    可是听着阿母的意思,大人居然还有更深的谋算。
    张春华冷笑:
    “河北有危,就是司马氏有危,然则司马老贼如今已无退路。为了寻找退路,司马老贼什么事干不出来?”
    “你去谯县哭庭,被人当个笑话倒还罢了,反而是最安全的。”
    “当个质子,有老贼领大军在外,再加上以曹爽的性子,非迫不得已,也轻易不会害你。”
    “怕就怕,你去了谯县,当了笑话,没有搬回救兵,偏偏又被人扣下。”
    张春华说到这里,顿了一会,这才缓缓地说道:
    “你也说了,曹爽乃优柔寡断之人,但此人身边,小人环绕,君子皆避。”
    “万一那些小人,以一己私利而进馋言,欲加害于吾儿,吾儿当如何?”
    别的不说,那台中三狗中的丁谧,为司马懿所深恨,丁谧亦自知绝无与司马懿和解的可能。
    到时候司马昭前去谯县,丁谧会不会轻易放过他?
    再比如,曹爽的同乡桓范,被司马懿当着世人的面赶出河北,可谓在世人面前丢尽了脸。
    以此人怒杀孕妻的性格,怎么可能会不怀恨在心?
    以眼下的局势,他没有办法奈何得了司马懿,但司马昭主动送上门去,谁能保证此人不会迁怒到司马昭身上?
    听完张春华的分析,司马昭的后背已经是寒意阵阵。
    他有些颤抖地说道:
    “大人,大人说过,此番前去谯县,让我不须太过担心,难道,难道他就没有想到这些?”
    “又或者,或者大人已经暗中做好安排?”
    张春华“呵”地一声冷笑,闭上了眼:
    “他能有什么安排?此番你去谯县,若是被曹爽所辱,只能越发显得他是大魏忠臣。”
    “若是你成了质子,搬来救兵,那河北战事,他就能多几分把握。”
    “若是你因此没了性命……”
    张春华已经是在咬牙切齿了,“那他就能破了司马氏的死局!”
    曹大将军,现在可是挟着天子代表朝廷。
    儿子被曹大将军所害,那就是被朝廷所害。
    真到那个时候,河北战事不管如何,司马懿都能以此为借口,自立也好,投汉也罢,都能有了充足的理由。
    司马氏死局,就能生生被他破出一条路来。
    司马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虽然他很不想相信阿母的话。
    但他知道,如果说,这世间还有谁最了解大人,那就是非阿母莫属。
    相比于张春华司马昭的悲风苦雨,远在河东的冯大司马,则是满面春风地接见了河东太守蒋斌及一众士吏。
    蒋斌在上党一役中表现不差。
    虽说比不过石苞等人,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能安抚住军心民心,倒也算得上是可圈可点。
    所以这几年,有他担任河东太守,再有王含配合防守太行陉上的天井关,还是让人比较放心的。
    见过河东士吏之后,冯大司马把蒋斌单独留了下来。
    “蒋郎君有没有想过回长安任职?”
    冯大司马没有废话,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蒋斌一愣。
    他本以为大司马把自己留下来,是要给自己说起战前之事,没想竟是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让自己离开河东?
    “大司马……这?”
    冯大司马看着蒋斌,缓缓地说道:
    “大将军病重,就连医学院那边,也不敢有把握说能让大将军熬这个冬日。”
    蒋琬这几年一直在养病。
    特别是最近这两年,他甚至时常不能理事,故而这才让费祎出任尚书令,接手政事。
    听到冯大司马的话,蒋斌的神色并没有任何变化。
    河东与关中,也就是隔了一条大河。
    现在大汉又不缺马,派个快马往来,也就一两日的功夫。
    所以自家大人的病情,蒋斌一直是能及时了解的。
    甚至他早就做好了丁忧的准备。
    可是大司马会在大战之前对自己说出这个话,仍是让蒋斌大为意外。
    “大司马为陛下所上的《出师表》有云:丞相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憾逝长安,非不自惜,顾王业不可得偏安,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
    “丞相病逝前,外事托于大司马,内事托于大人。”
    “大司马临危受命,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大人亦常对某有言,芟秽弭难,乃是本职,自既暗弱,加婴疾疢,规方无成,夙夜忧惨。”
    “丞相为汉室三兴,大司马为汉室三兴,大人亦为汉室三兴,某虽不才,但亦愿为汉室三兴尽绵薄之力。”
    “某在此谢过大司马厚爱之意,然若是某因为大人之事回长安,恐怕大人不但不会高兴,反而会因为某的废公之举而生气。”
    身体本就不太好,如果再因为这个生气而有个什么意外,那就真是大不孝了。
    冯大司马倒是没有想到,自己随口提起这么一句,居然让蒋斌说了这么一大堆话。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起来,里面甚至还夹杂着莫名的感慨和敬佩。
    天下三分,蜀汉大约就是理想主义者最多的地方了。
    可惜的是,理想主义者的结局往往是悲剧。
    想到这里,冯大司马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大将军与我,也不是外人。”
    左右两位夫人的媒人,都是蒋琬。
    更别说冯大司马与蒋琬早年的往来交情。
    “每每想起丞相病逝于军中,甚至等到丞相下葬,我那位身在南中的兄长(即诸葛乔)都无法前来,我总是叹惜不已。”
    他看了一眼蒋斌,“所以,我自然不想让大将军也要步这样的后尘,没必要。”
    以大汉现在的形势,没有必要如此。
    “斌谢过大司马的好意,”蒋斌也不知是自嘲还是玩笑,“若是当真能像丞相那般,青史留名,我相信,大人甚至现在就可以把我放到南中去。”
    冯大司马沉默了一下,点头:
    “是我多此一举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人。”
    “大司马千万不要这么说,”蒋斌连忙说道,“大战当前,大司马军务繁忙,还要特意抽出时间,谈及某之私事,某实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此战过后,若是斌有幸侍奉汤药于大人跟前,皆是大司马之恩。”
    河北这一战,注定了是一场大战,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眼下已经是快要到年底了,大将军能不能熬得过今年都难说。
    所以冯大司马听了蒋斌的话,只是笑笑。
    就当是场面话了。
    话说到这一步,冯大司马自然是不好再劝什么,只是说道:
    “既然你已有计较,那我就不再多说了。”
    结束了谈话,大司马当先向外走去,跟在后面的蒋斌忍不住地说道:
    “大司马请放心,若是此战当真能收复河北,到时候大人就算是已在黄壤之下,也会欣慰含笑。”
    顿了一顿,又多嘴进谏了一句:
    “河北战事,大司马上负陛下重托,下担将士性命,斌虽愚钝,亦要冒死谏言,恳请大司马大战当前,以战事为要,莫再无关战事的事情而分心。”
    冯大司马听到这个话,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蒋斌,目光中再次露出些许复杂。
    面对理想主义者,冯大司马还是愿意多讲一些道理的。
    在南中时,蒋斌和自己之间的一些不愉快,其实起因也正是他太过忠于皇家。
    从这一方面讲,他也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了。
    当然,这点不愉快,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河东太守的这个位置,还是冯大司马亲自举荐他的。
    “蒋郎君都说了,现在是战前,”大司马的脸上浮起淡淡的自信和从容,“若是连战前的琐事都要我亲自处理,那我麾下那些参军和参谋又该做什么?”
    就算是战时的战术预演,参军和参谋们这几年来,都做了不知多少次的推演。
    想起中都护府每年都会挑选最优秀的那部分学生进入参谋团学习。
    蒋斌脸上露出苦笑,“是斌布鼓雷门了,居然狂妄到想在军中之事上劝谏大司马。”
    虽说大司马是丞相指定的接班人,甚至大司马还是丞相的弟子。
    但不得不说,两人的行事风格,根本就是两个极端。
    以他的身份,还没有资格判定谁优谁劣。
    只是……
    看着走在自己前面显得有些轻松写意的身影,再想起在蜀地时,自家大人时常感叹丞相的辛劳。
    蒋斌心里不禁冒出一个有些不敬的想法:
    如果当初丞相能听从杨子昭(即杨颙)的劝说,“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
    想来就算是不如大司马现在这般轻松,想必也不必如在时那般辛劳。
    在河东太守府动员了河东的士吏之后,冯大司马马不停蹄,赶向下一个目标。
    负责驻守轵关陉的王含,早早就等待着大司马的到来。
    待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激动地小跑上去:
    “末将王含,拜见君侯!”
    称“大司马”,而是称“君侯”,已经表明了他与冯大司马之间的关系。
    人人都能称冯君侯为大司马,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称大司马为君侯。
    “不必多礼了。”骑在马上的冯大司马示意王含,“前面带路。”
    没有客套,语气也不客气,却是不知多少人欲求而不得的态度。
    因为这表明着冯大司马的不见外。
    “喏!”
    王含应了声,却是没有转身,而是上前,亲自给冯大司马牵马。
    他本是王平的族人,被王平从族里带出来,又跟在冯大司马身边多年,常受指点。
    以前跟随冯大司马时,带领亲卫营,执鞭随镫最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虽说已经领军独守一方,但此时重操旧业,并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倒是冯大司马见此,举起马鞭指了指前方那些迎接自己的将士,问道:
    “你好歹也算是将军了,如此姿态,不怕被人笑话?”
    王含摇头,认真地说道:
    “军中谁不知道末将是君侯带出来的人?君侯大恩,末将从不敢忘,莫说是为君侯牵马执鞭,就是为君侯赴死,末将也不会犹豫。”
    说着,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指向冯大司马马鞭所指的方向,“而且只要大司马允许,愿意为大司马牵马,恐怕会有不少人抢破头。”
    作为冯大司马最早的追随者之一,王含几乎可以说是亲眼看着君侯如何带领大汉将士,不断地击溃贼人。
    一步一步地树立起在大汉军中的威望。
    特别是在丞相逝去后,统内外军事的君侯,在上党一役中扭转乾坤,在军中的声望更是达到了顶峰。
    没有哪个将士不愿意追随战无不胜的统帅。
    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战无不胜的统帅,可以让他们取得更大军功的同时,还能最大可能地保下性命。
    荣誉,军功,性命……
    这些将士最需要,也是最看重的东西,也只有追随这样的统帅才最有可能得到。
    君侯,就是最被大汉将士认可的统帅,甚至在不少人的心目中,他已经是军神。
    大战当前,能为大汉军神牵马执鞭,丢人吗?
    不,这是荣耀,更是机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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