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城里,上下蜿蜒的山道两侧,放眼望去,好似家家户户都挂了白幡,满城镐素。
    杜弘域的新军,多是从骆驼城里征募的良家子,阵亡过半,便是两千多户人家死了丈夫、儿子,还有那诸多的将门,也有折损了直系子弟甚至于家主都死在了辽东。
    总兵府内,杜文焕好似苍老了十岁般,他的身体本就有旧疾,亲眼见到儿子的尸首时,更是泣不成声,几乎昏厥过去。
    铺满冰块的棺椁里,杜弘域的尸首宛如熟睡,杜文焕强压悲意,抬头朝千里迢迢为儿子扶灵而归的高进道,“小高,辛苦你了。”
    “杜大人,大公子对我有恩,这是我的分内事,若我早到……”
    “小高,开之把你当兄弟,你若不嫌弃我这糟老头子,便唤我声世伯,莫再喊什么大人了!”
    杜文焕看着满脸自责的高进摆手道,他知道高进已然是竭尽所能了,违逆圣旨,不远千里北上接应儿子,最后更是亲自扶灵而还,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如今世人都以为儿子战殁于辽东,尸首无存,他能够以衣冠冢的名义,将儿子下葬,比起那些死在辽东,尸首不能归乡的士卒,已经是幸运了。
    “世伯,节哀。”
    高进沉默了下,最后也只能这般安慰道,骆驼城里家家戴孝,又岂止杜家悲戚难当。
    接下来七日,高进都在总兵府后院佛堂为杜弘域守灵,除了杜弘域的妻儿和杜家的死忠心腹外,再没人知晓。
    七日后,杜家出殡,大半个骆驼城的将门家主全都来了,他们倒不是来讨什么说法,杜文焕还是延绥总兵,朝廷也没有降罪的意思,更何况杜家还有高进这样的老部下,谁敢来找不痛快。
    操办过丧事后,杜文焕在总兵府召见了当初派遣了子弟家丁前往辽东的各家家主。
    总兵府的正堂四周都是杜家的心腹家丁披甲执守,那些将门家主见过后也都是心中惴惴,虽说杜文焕向来儒雅温和,不似武人,可是谁也不知道承受了丧子之痛后他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就在众家主们猜测着杜文焕的心思时,杜文焕自喊了高进出来和这些人见面,大明的边军体系里,辽东自李成梁崛起后自成体系,然后宣大一体,山陕两分,陕西这边延绥又和甘肃宁夏固原三镇关系紧密。
    这四镇里,延绥最强,骆驼城的将门也最为众多,换句话说谁控制了骆驼城里那众多将门,几乎就算是控制了九边近三成的边军边将,只不过延绥镇历来就没有出过李成梁这般能捏合整个骆驼城的强人。
    杜弘域原本因为有高进相助,再加上垄断陕西的煤炭生意,再加上得了朝廷的名爵,这趟辽东倘若大胜,只要朝廷不把他调离延绥,给他些时间经营,或许能收服骆驼城里那众多将门。
    只是现在随着杜弘域身死,这等可能性自然也无从谈起,可是杜弘域和杜家遗留的财势名望,由高进继承后,却是陡然让这些将门家主意识到,他们或许会迎来一个比当年辽东李成梁更强的首领。
    杜文焕当着这些将门家主的面,把杜家的一切都当众交给了高进,包括那连陕西镇守太监都垂涎不已的煤炭营生,这份富贵随着儿子和杜家新军在辽东的覆灭,本就是守不住的,也只有兵强马壮的高进才能继续垄断这门生意。
    杜家在延绥镇历任三代总兵,在边军将门里的人脉关系全都转交给高进后,说不上雪中送炭,只能说是锦上添花。
    大明朝自土木堡之变后,大体上是把勋贵和武家当猪狗往养废的方向去培养,再加上文贵武贱的影响,像骆驼城这种武德充沛的边地重镇便不多见,所以这骆驼城的将门家主仍是比较传统的武夫,他们对大明朝谈不上什么忠诚。
    “见过高都护。”
    在杜家实质上和高家合流,或者说杜家主动投献高家后,整个延绥镇就再没有任何武力足以抵挡高进,至于所谓的朝廷规矩,高进不承认,就和厕纸没什么两样。
    大明朝皇权不下乡,县官都只能窝在城里当个束手老爷,甚至被胥吏操持,更别说延绥镇这等边地,所谓的地方官那就真是个摆设了,不然真当将门老爷们养的贼匪是糊弄人的不成。
    对于这些将门家主的选择,高进并不奇怪,自三大征后,大明朝四处造反的苗头就已经有了,对于这些武夫们来说,朝廷在萨尔浒惨败后,就更加不足为惧。
    高进当下自是将他的辽东之行告诉于这些人,当初随杜弘域出征的五千将门子弟,被他救下大半后收编,如今应当已在朔方城,只不过朝廷那里杜弘域是全军覆没,所以不好让他们立刻便回骆驼城露面。
    听到这消息,那些将门家主则是心中忐忑欣喜,不知自家子侄是否得活,不过他们对高进则是越发敬畏,这可是提兵千里于冬季行军,在辽东和打败了朝廷十万大军的东虏硬碰硬地打了仗得胜归来。
    和眼前这位高都护的朔方军比起来,当年杨应龙的播州土兵算个屁,更何况眼下蒙古诸部都被这位高都护驯服,想到这里这些将门家主不由悚然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的大都护赫然拥有了足以动摇天下的武力。
    一时间,这些将门家主都不由浮想联翩,有些胆大的想到这位高都护历来的行径,似乎从不曾把朝廷放在心上过,不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诸位,眼下朝廷正乱着,忙着应付东虏,无暇顾及诸边,咱们自己不能乱了方寸,这骆驼城也该立下规矩了。”
    高进开口说道,叫那些将门家主都是心中凛然,这位朔方大都护重规矩的传闻可是出名的很,据说那朔方都护府连拉屎屙尿都要管,不过这位治下,那河口堡和古北寨本是边塞穷困之地,如今已是号称赛江南,就连那神木县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虽然称不上家家富庶,但都能吃饱穿暖,足以为陕西各县之冠了。
    “还请高都护吩咐。”
    将门家主里,有本就亲近杜家的,立马跟进道,其余人愣了愣也只得随身附和。
    “诸位,人生在世,所求不过权势财富,权势且不论,诸位虽然占了这延绥镇治下过半的卫所田产,也有所谓的营生产业,可是赚得还不如那些商旅之辈,诸位可曾想过是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你们不懂经营,今后只要你们按我朔方的规矩,我保证诸位每年所得的银钱比你们如今所得的多上数番。”
    不待那些将门家主疑问,高进已自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杜文焕自是让管家交出了杜家所有的田产契约和商铺,入股朔方票号和朔方商会。
    一众将门家主面面相觑,有人意动,有人谨慎,不过高进也不着急,要整合骆驼城这诸多将门的财富势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今日,旁的且先不论,我等武夫,在这世道的立身根本乃是兵马,朝廷常年积欠军费,每年给付的也入不敷出,所以这边军里能战的,只有诸位自行蓄养的家丁。”
    高进看向那些将门家主,然后缓缓说出了他的所图,“延绥镇治下,合计战兵五万,今后自由我一力养之,朝廷所给付的军费则由众位家主分取以养牙兵。”
    此言说罢,那些将门家主都是骇然至极,五万战兵,且不论军辎粮草,若是按着足员足额军饷,一年光饷银就接近百万两,他们知道朔方军有钱,但是没想到竟然有钱到这般地步。
    “小高有心整顿这延绥镇治下的兵马,我也甚为高兴,大家都是自己人,理应帮衬小高。”
    杜文焕这时候终于发了话,他还是延绥镇总兵,这分配朝廷给付的军饷和军辎粮草,本就是他拿捏这些将门的权柄手段,当他完全站在高进这边时,那些将门除了向朝廷告发以外,并没有什么手段能够反制。
    “大人,高都护,此事就算我等答应,可这牵扯甚广,万一消息走漏,或是有风声传到朝廷……”
    “我延绥镇治下除去榆林卫,另外三十五营兵马,皆是数百人至千余人不等的堡寨,备御东、西、中三路衙门且不管它,这三十五营堡难道还能出岔子不成。”
    高进看向那些将门家主,边地苦寒,朝廷的官吏不过是在榆林卫和备御衙门等军事重地才有巡查御史,至于底下那些遍布关墙附近的堡寨,那些老爷们哪里愿意去待着,更何况纵有那死脑筋的,难道他们这些武夫的刀不够快么?
    看到高进言谈间杀气毕露,这些将门家主都是心中了然,这件事情上压根就没得商量,人家拿出来商谈只是给他们脸面罢了,要是再唱反调那就是不识时务了,至于向朝廷告发,这朝廷又不会给他们真金白银的好处,反倒是还有性命之危,谁会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于是最后,各家将主皆答应下来,会知会自家在各营堡的子侄配合朔方军接管军务,绝不会给高进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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