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河东岸,全军渡河后,高进眺望着西北方向的白山黑水,神情复杂。
    古勒山城,阵亡的八千浙兵和榆林兵在熊熊烈火中焚烧,没有骨灰瓮,高进只能用酒瓮来装载这些战死英灵的骨灰。
    “二哥,走吧!”
    陈升策马到高进身边,低声唤道,接收了杜弘域麾下残部后,他们的粮草辎重更为紧张,这辽东又多是林地,行军不易,二哥纵然有心也是无能为力。
    “走吧!”
    明明赫图阿拉近在咫尺,可高进还是不得不放弃,再强的军队,没有补给,最后也只会败亡,斐芬山之战,他虽然占了上风,可努尔哈赤拥有的兵力比他浑厚太多,回到神木县后,是时候拿下府谷县了。
    沈阳、辽阳,也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
    除了西归以外,高进其实是有另外的选择的,他可以从萨尔浒退往沈阳,帮杨镐守御辽东,可是那样一来,努尔哈赤是绝不会让他轻松撤退的,而且他也不愿意冒险,如今他身上系着的是追随他的兄弟部下还有河口堡和神木县的二十万百姓。
    对于朝廷,高进是万分不信任的,所以哪怕他知道自己撤走后,辽沈不保,可他还是做了这个冷酷的决定。
    ……
    沈阳城头,魏忠贤脸上满是血污,只是半日时间,他身边手下的番子和锦衣卫便死了近百,就连他自己也挂了彩。
    李如柏和他的辽东军并没有出现在攻城的东虏队伍里,冒死出城的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是,李如柏率军消失了。
    辽东经略衙门里,杨镐擦起了他那把佩剑,东虏大军围城,今日猛攻北城,要不是那位魏监军亲自在城头上拼命,只怕就要被东虏破城了。
    “大人,东虏退了。”
    幕僚的话让杨镐回过了神,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城中的粮草辎重固然还能支撑,可是真正守城的兵员能撑多久。
    看着欲言又止的幕僚,杨镐放下手中擦得锃亮的佩剑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大人,沈阳城是守不住的,与其被困死在这里,倒不如带着城中精锐撤往辽阳,咱们和官总兵他们合兵,至少能守住辽阳城。”
    幕僚低声道,沈阳城若是城高墙厚,说不得还能死守下来,可是今日才半日,标营死伤五百余,北城那里要不是魏监军手上东厂番子和锦衣卫顶住了登上城墙的东虏甲士,只怕就要被陷城了。
    更何况如今城内人心浮动,那魏监军纵然让锦衣卫杀了那么多细作,可是真到守不住的时候,只怕……
    杨镐见着几个幕僚脸色,便清楚他们的心思,于是道,“待会儿你们去请魏监军来见我。”
    是时候做个决断了,要说原先杨镐对杜弘域这路兵马还有些幻想的的话,随着努尔哈赤亲自领兵到来,他彻底绝望了。
    就算逃回朝廷,方首辅能保下他,可他必定是千夫所指,为天下厌弃,哪怕他只是个背锅的,可是朝廷会认吗,皇上能错么?
    ……
    城墙上,魏忠贤的心腹们也在劝他,“干爹,咱们已经够对得起那位杨经略了,要是再守下去,可就没人了啊!”
    陆文昭在边上默然不语,今日城墙上死得最多的就是东厂的番子,他也是亲眼看着魏忠贤拼了老命,反倒是那位杨经略躲在衙门里,这让他不由想起在河口堡时,大都护曾经和他说过的那些话,他本以为是大都护太过偏执,可如今他才发现偏执的是他。
    那些读书人救不了大明,他们只会做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便是那些个所谓的阁老名臣也不过是如此罢了,尚且不及他眼前这位魏公公。
    于是陆文昭也开口了,“魏公,今日东虏只是驱赶那些败兵攻城,间以小股精锐登城,咱们是守不住的,还请魏公速做决断!”
    陆文昭是魏忠贤信重的手下,连陆文昭都这般说了,魏忠贤也不由思量起来,就在这时候城墙底下忽然有人高声道,“城墙上魏公公可在?”
    魏忠贤闻言不由回过神来,这时候陆文昭已经领着东厂番子探出城墙望去,天色昏暗,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你们是何人?”
    “陆百户,是我!”
    卢剑星听得城墙上声音熟悉,连忙高声道,他这回是和几个夜不收悄悄潜到沈阳城下,来见魏忠贤这位监军太监的。
    “放吊篮。”
    陆文昭让人放下吊篮后,朝身后魏忠贤道,“魏公,是锦衣卫在小杜总兵的卢百户回来了。”
    “快拉他上来。”
    魏忠贤的面色变得紧张起来,虽说努尔哈赤这逆贼亲至,杜弘域这路兵马多半是全军覆没了,可眼下他又不由生出些希望来。
    很快,卢剑星和几个夜不收上了城墙,还未站稳,魏忠贤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来。
    “魏公公……”
    “你们都下去。”
    魏忠贤见到卢剑星欲言又止,立马回过神来,朝左右吩咐道,只留下了陆文昭。
    “小杜总兵如何了?”
    “魏公公,小杜总兵和戚老将军战死殉国,要不是大都护兵至……”
    卢剑星当即将斐芬山之战讲给了魏忠贤听,只听得魏忠贤和陆文昭都是屏住呼吸,双眼圆睁。
    “刘綎愚蠢,杜松该死。”
    魏忠贤忍不住骂道,刘綎和杜松兵败,他和杨镐皆不知内情,如今才知道这两个老匹夫生生白送了七万大军,而东虏死伤不过两三千罢了,尤其是刘綎那里,还叫东虏捉了两万多俘虏,今日被东虏驱赶来攻城。
    “高都护何在?”
    “高都护救下小杜总兵残部后,军中粮草不足三十日之用,只能……”
    卢剑星低声道,他们这些底层的士卒都知道大都护尽力了,当日从尚间崖撤退时,数个牛录的女真骑兵尾随大军,夜不收、背嵬营和白马骑精锐尽出,彼辈却避而不战,阴魂不散。
    “我知道,高老弟是没有办法……”
    魏忠贤喃喃自语起来,高进领兵从陕西千里迢迢地赶来,能带一万多兵已经是极限,没有粮草,朔方军再强,难道能饿着肚子打胜仗吗?
    这时候魏忠贤不由想起这场大战,何其可笑!努尔哈赤那老贼去岁大掠辽东后,朝廷为了筹措军费和皇爷讨价还价了大半年,最后还是皇爷内帑出了大头,兵部议银三百万两,可最后这三百万两又有多少是用到实处了。
    所谓的十万精锐,只得九万人,到了沈阳城后,军械衣被粮草不全,这些客军精兵,除了小杜总兵的榆林兵还有浙兵外,军纪涣散,时有抢掠奸淫之举,以至于辽人皆怨,不然何以有那么多的细作。
    很多事情,魏忠贤都选择了故作不见,可如今知道这十万精锐,最后只有杜弘域和戚金和东虏死战,他也不由心里悲愤,但凡那三百万两军费真用到这九万兵卒身上,这仗未必不能打赢东虏。
    魏忠贤想到高进与他分说的那些道理,觉得这天下果真如同这位高老弟所说的那样,那些读书人除了做官,便什么都不会了,当年张相公与其说是被皇爷罢免的,倒不如说是皇爷上了这些混账的当。
    “魏公公,大都护说了,辽沈若不可守,还请您速回京师,保全自身。”
    卢剑星的话让想得出神的魏忠贤猛然惊觉过来,要说声望他已经捞足了,确实不该再为意气死守这沈阳城,京师那些言官是什么货色他还不清楚,他要是死在这沈阳城也是白死,到时候说不定这战败的脏水还会泼到他的头上来。
    “我知道了。”
    魏忠贤做了决断,今晚就走,他不能留在这里给杨镐陪葬,能还这天下清平的只有他和高老弟。
    刚见过卢剑星,杨镐手下的幕僚便来了城墙,请魏忠贤去经略衙门议事。
    再见到杨镐时,魏忠贤没有半分同情,在他看来杨镐但凡有真本事真风骨,这仗就算打不赢,也不至于输那么惨,说穿了他最在乎还是自己的官帽子,所以这个锅活该他背。
    “魏监军,沈阳城守不住了,我杨镐死不足惜,可是辽阳不能有失,我决意将城中精兵都交给魏监军带回辽阳。”
    杨镐做好了殉城的准备,这仗打成这样,总有人要背锅,他宁可死在沈阳,也不愿背着骂名在诏狱里等死。
    魏忠贤看着杨镐,愣了愣后道,“杨经略,不知咱家走后,你打算怎么做?”
    “无他,唯一死以报皇恩。”
    杨镐苦笑着说道,身为辽东经略,总制十万大军,这般丧师辱国,他不死还能怎样?
    “杨经略,死很容易,你拿间划拉下脖子就是,咱家想问你的是,这沈阳城你打算如何处置,就这么白白给了东虏!”
    魏忠贤目露凶光地说道,他最看不起杨镐的地方就是,死都打算死了,难道还怕跟东虏拼个鱼死网破。
    “魏监军以为我该如何做?”
    “最不济这城里剩下的粮草都得一把火烧了,不能留下资敌。”
    看着魏忠贤脸上凶相,杨镐皱了皱眉,满脸正气,凛然道,“可城中百姓尚多……”
    “杨经略,这个时候你还装什么假仁假义,先前各地客军在城中鱼肉百姓的时候,你怎么不管。”
    魏忠贤径直打断了杨镐,他都打算走了,自不愿意再看杨镐这幅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嘴脸,“那些粮草不烧掉,东虏难道会让于城中百姓么?咱家说句不客气的话,兴许咱家前脚带兵走了,后脚这城里便有人绑了你投献于努尔哈赤那逆贼。”
    说完,魏忠贤也不管杨镐脸色难看,转身便走,他对杨镐那剩下的标营没什么想法,该说的话他都说了,就看杨镐怎么做了。
    入夜后魏忠贤自领东厂和锦衣卫三百残部于西城而走,杨镐得知消息后,命手下心腹点燃城中囤积粮草的仓库后拔剑自刎,随后城中大户开城投献,努尔哈赤遣四贝勒黑还勃烈入城,遂得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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