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石大山等人从安县回来,莫璃之前就已打听好他们的行程,因此早早就遣人在城门口那等着。于是石大山回到永州的当天下午,就跟莫璃以及丝行的数位老东家在酒楼里会面了。而那个时候,石大山自是已听说了太子特意向莫家下订单,并且阿圣即将平安归来的消息。

    如此,这笔准备了有大半年,并且将一直延续往后十年的生意,就在那天的酒席上初步拟定。随后又经过四五天的商谈,双方将所有的细项都敲定后,以莫家为主的丝行总算于九月十二日将这笔买卖成功签下。

    与丝行内欣喜的气氛相反,此时的商社完全是愁云蔽日,姬御风已在赶回永州的路上。韩四道听说丝行成功的消息,将手里的账册啪的一下扔到桌上,然后就出门去了。

    “莫东家,借一步说话。”莫璃刚下马车,还不及进店铺,就见韩四道旁边走过来,也不知他在这附近等了多长时间了。此时他面上的表情很是凝重,并且神色极为疲惫,眼中布满了血丝。红豆有些紧张的站在莫璃身旁,赶车的赵叔原是要将马车赶到巷子那边,却瞧着这一幕后,即拉了一下缰绳,让马车先就停在这。

    “韩爷怎么有空过来。”莫璃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有些惋惜地道,“只是我今儿有些忙,韩爷若是有什么事就先跟贾掌柜说吧。”

    韩四道拧着眉开口:“难道莫东家当日应予我入商社之事,一开始就是有意哄骗?”

    莫璃将转身,却听了这话后,想了想,索性就停下看着他道:“商社并未似韩爷当日说的那般如日中天我眼下的选择不是最正常的吗。”

    韩四道盯着她道:“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抱有欺骗之意?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了算计之心!”

    莫璃沉默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良久才开口:“欺骗?韩爷跟我之间是明明白白的利益之争,清清楚楚的买卖交易,何来欺骗之说。韩爷心里难道不知道什么才叫欺骗?什么才叫算计?韩爷可还记得杨夫人?可还记得留香阁?”

    韩四道一怔:“什么——”

    莫璃嘲讽地一笑:“韩爷从一开始就抱有什么目的,做过什么,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

    杨夫人,留香阁那已差不多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会儿突然被提起,韩四道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事,却一时有些不敢相信:“你,你怎么会知道……”

    莫璃接着道:“莫论那一开始了,就只论如今这几年的事吧,墨染在莫三老爷作坊里失手打翻染料之事,韩爷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

    韩四道眉头一拧即道:“此事与我何干!”

    “初始确实与韩爷无直接关系,但接下来,莫三老爷在红花染料上栽跟头,韩爷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而那批红花染料,若不是莫二老爷当时发现不对劲给退了,韩爷觉得我会得什么样的结果?姬御风为何那么爽快的就给我那么大的一笔生意?”莫璃说着就是一声冷笑“在商场上逐利,用什么样的手段都不足为奇,既然韩爷一开始就选择了不择手段,那输赢就应该自认,别到头来反义正言辞地去指责别人,这未免太难看了些!”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韩四道表情僵硬地站在那,直到莫璃都进了云裳阁他却还不见离去。

    “姑娘没事吧?”在前厅坐下后却瞧着莫璃面上神色隐约还有些沉郁,红豆不禁担心地问了一句。

    莫璃轻轻吐了口气,然后淡淡一笑:“没事,你帮我将贾掌柜叫过来。”

    不多会贾黑就进来了,而此时莫璃面上的神色也已完全恢复正常,并不等贾黑开口,她就先问一句:“上个月谢大人的分红可都出来了?”

    “前几日顾叔就已经算清,只是这几天因石大山那笔买卖的事,这笔银子还没来得及拿到银庄那存。”贾黑说着就看了莫璃一眼,然后道,“东家是不是想跟谢大人打听阿圣回来的事?”

    莫璃点头,无奈一笑:“谢大人这些天似乎很忙,我去了两次都碰不上人,之前说阿圣回来也就这几天的事,只是都现在了,京城那边却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我心里总觉得不够踏实。”

    “有件事我没来得及跟东家说呢。”贾黑迟疑了一会儿,便道,“今儿我给城西的那两位老主顾送点心去的时候,也顺便拿两盒点心送到谢大人府上,却不想刚一到门口,就瞧着他府里的丫鬟从外头急冲冲的将一位产婆给带了进去。”

    莫璃一怔:“这么说今儿是谢夫人的临盆日!”

    “应该是的,当时我在门口递礼盒时小心问了一句,那管事婆子随意点点头,然后就进去张罗了,瞧着似都很紧张”

    “那我应该去祝贺一声,你早上是什么时候去的?”

    “距这会儿差不多有两时辰了。”

    莫璃心里略算了一算,就站起身道:“我出去看看,上个月的分红你今儿就存到银庄去,趁着今儿这样的好日子。”

    青云路,谢宅。

    九月中旬,天气已是微寒,早晚时候,说话时从嘴里呼出来的都是白雾。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隔着帘坐在床边施针的大夫,额上却冒出一层薄薄的汗。一旁的产婆的脸色也非常不好,不说床上的产妇如今是出气多进气少,就是中途换上的她,这会儿也觉得有些顶不住了。

    这位谢夫人不仅身子骨小,而且平日里被养得太过娇弱,偏胎位还不正,再加上如今都没到日子呢,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来了产婆一边看着大夫施针,一边看着床上产妇的状态,心情越来越沉重。

    谢歌弦坐在外屋的圈椅上,面色苍白,神情疲惫,眉头拧得紧紧

    事情太过突然,他连谢家的那几位嫂子都没给知会,此时这小小的宅院里,即便是看着忙碌,但却依旧透着几分冷清。秋日午后的薄阳从窗棂的镂空处照了进来,稀疏的光斑在安静的房间里碎了一地。里面时断时续的声音像刺入肌骨的钝刀,带着皮肉,一点一点地磨着拉着扯着,看不见的血四下蔓延……

    莫璃去百草堂买了一支足有两手指粗的野山参,让人包好后,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上了马车往青云路过去,同时心里也准备好到时要说的贺喜话,以及如何再问一问关于阿圣的消息。

    然而莫璃却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一过去,竟会看到那样的情形。

    似乎是里头的下人手里都有要忙的事,所以还是平安给她开的门,莫璃面上的笑在看到平安脸上的表情后,慢慢转成了不解。

    而此时,厢房内,大夫已收针出去,换了谢歌弦进来,同样退出的丫鬟们个个惶惶不安,跟随王莹最久的那两位甚至已忍不住低泣出声。

    “夫君……”王莹颤着手从被子上抬起,谢歌弦忙握住,红着眼看着她,又看了看被包好放在旁边的孩子,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又一个至亲的人要离他而去,少时是这样,现在竟还是这样!

    “可惜是位姑娘,我没能,给夫君,生位哥儿……”王莹虚弱地笑了一下,却话一出口,眼泪就从眼角落了下去。

    “姑娘很好,很好。”谢歌弦在她手上吻了一下,然后帮她拭去眼角的泪。

    旁边的孩子睡得很安静,只出生的时候大哭了几声,待产婆帮她洗完澡,包好后,就闭上眼乖乖睡在一旁,丝毫不知才刚刚将她生下,与她血脉相连,被称为是她母亲的人,马上就要永远离开了。

    “成亲那日,夫君挑开我头上喜帕,我看到夫君的第一眼……就,就喜欢上夫君了。我总是想,定是我前世修来的福,能让我,让我这辈子……遇到夫君。只可惜我,不够聪慧,每每看到夫君心里藏着忧虑,我却不能……为夫君分忧一二。”

    “不会……”

    “这孩子真乖,不知长大后会像谁多一些。”王莹虚弱地一笑,就微侧过脸,不舍地看着襁褓中睡得安然的孩子,然后道,“夫君给孩子取个名吧。”

    “谢天赐,小字琰琰。”谢歌弦看了那孩子片刻,然后就在她手上写了一个赐字和一个琰字。

    上天赐他莹莹美玉,王莹看着手中的字,眼泪随即又落下。

    “让我抱一下孩子。”

    谢歌弦忙放开她的手,将孩子小心抱起来,放在她怀里。

    襁褓中新生的婴儿,床上苍白无力的妻子。

    谢歌弦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无法呼吸,不禁转开脸。

    王莹闭上眼,在谢天赐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抬起脸,看着谢歌弦道:“我……是个没福的……不能看着琰琰长大,夫君,夫君日后若找新人……”

    谢歌弦正要张口,王莹却抬手轻轻捂了一下他的唇,接着道:“只要……是能对琰琰好,夫君也,也不必有什么顾虑,尽早……尽早迎新人进门吧。”

    他眼泪掉下来的那一瞬,贴在他唇上的手也跟着松开,然后无力地落在缠枝莲花的锦被上,而她怀里的孩子依旧睡得安静香甜。

    她终得他将她放置心里,永远。

    莫璃满心忐忑地坐在偏厅里,起身坐下了十多次后,忽然就听到外头传来丫鬟们的哭泣声,幽幽的悲切声一下子将外头的那令人沉郁的安静撕开,秋阳愈加惨淡,她的心即随着那声音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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