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岑新锐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人便有自己的难处和烦恼,而不管他们的处境如何。似曲金柏,虽然在上山下乡的运动中因拥有一个县革委会委员的身份得能躲过浪潮的冲击,留在城里,却觉得日子过得很不如法,与自己原先设想的处境相去不啻十万八千里。

    数年前,当着岑新锐、邵一山、阙仁东、麻平等被撵到乡下去的时候,曲金柏被新生的县革委会吸收为了委员,并被抽调到大批判组工作。对于这一安排,曲金柏无疑非常兴奋并充满了信心,就像打了鸡血针一样。可就在他认为自己肯定还有很大的发展并因此很卖力的时候,县里突然通知,回一中接受安排。

    我不是县革委委员吗,怎么还要回一中?对这个通知,曲金柏很是不解亦很是不满了。但当负责通知的县革委办事组长洪达轩公事公办地告诉他,在县革委会,他只是一名群众代表,便极大地泄了气。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带着满腹的牢骚回到一中时,代表革委会和他谈话的竟然是和他同时担任一中革委会副主任的人,即那个一度被他和战友打倒的黎亚桂。

    “曲金柏,最近状况如何?”坐在学校原属副校长办公室的座位上,黎亚桂审视着眼前这位灰头土脸的前学生,心中很有几分快意。

    “还行吧。”隔着办公桌,站在他对面的曲金柏瓮声瓮气地说道。

    “还行,那就说明不错,是不是?”看着对方这样子,黎亚桂在在肚皮里冷笑开了,心想你也有今天啊。但他不愿意跟这个昔日的对头啰嗦,径直说道:“学校和县劳动人事部门商议了一下,鉴于你带头响应上面的号召,现在还是县革委委员,故此,决定正式给你分配工作。”

    “去哪?”听着这话,曲金柏眼睛一亮:虽然不能留在县革委会,但总算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至少比岑新锐、麻平、阙仁东他们被撵到乡下去要强。

    “去酒厂。”黎亚桂极其简洁地回答他。

    “去酒厂,负责吗?”曲金柏想当然。

    “不,是当普工,负责配料、搅拌和润粮,”黎亚桂不动声色地更正他,“具体我也说不清,去那报到后厂人事股会告诉你,而且会安排老师傅带你。”

    “什么,普工?”这可太出乎曲金柏的意料了。

    “怎么,不愿意?”黎亚桂早就料到曲金柏听到决定后有什么反应,但还是故意问道。

    “难道就没有其它适合我的工作?”曲金柏耐着性子问道。

    “这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传达。”黎亚桂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劳动人事部门签发的报到通知,从桌面上推过来。

    其实,他说的不是实话。就在前天,也是在这间办公室,县人事劳动部门的负责人与他一起商量曲金柏和其他数名在县革委有职务的学生的去向。

    按劳动人事部门的意见,是要将曲安排在县自来水公司筹建处,但他力主将曲金柏分到他认为是最差的单位去,至于不能明说的原因,是这家伙整他整得太厉害,到现在被打伤的腰都还常常发疼,尤其是阴天下雨的时候。

    曲金柏当然不会相信黎亚桂的话。但他此刻没有一点办法,对方已不是运动初起时被批判的“坏分子”,而是新生的第一中学革委会的副主任,现在不仅坐在了过去副校长才能坐的位子上,而且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愿不愿意去,你自己想好。”黎亚桂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道,但话语中明显凸现着威胁,“据我所知,如果不愿去,就只能把你的关系转到街道,在家待业。”

    “那就去吧。”眼下的曲金柏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接受这个安排。他知道这是黎亚桂在报复自己,心里很是恼火,但没有证据,更苦于现在已不是当的时候。

    “好,组织上要的就是这个态度。”黎家桂应声说道。但就在曲金柏拿起桌上的通知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说道:“还有个事想问你一下。”

    “什么事?”听对方这样说,曲金柏有点警惕了,刚才的交锋使他感觉到,面前这家伙确乎如很多人说的那样很老辣,远非受当年所表现出的,看来,他能多年担任学校党总支委员和高三年级班主任,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学校图书馆被抢这事你知道吧。”黎亚桂看着他,静默片刻之后,出其不意地问道。

    “这,知道一些。”曲金柏本想否认,但一想到知道这事的人太多,瞒也瞒不住,便只能承认。

    “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黎亚桂不容他有思索的时间。

    “搞不清楚。”既然一开始话说得很含糊,那就只能继续含糊下去。

    “不少人说,你全程参与了抢书,能不清楚?”黎亚桂不容他否认,话说得很直白了。

    “哪些人说我全程参与了,你要他们来和我对质。”看着黎亚桂不留一点情面,而且情况掌握得非常清楚,曲金柏心里发虚了。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承认,承认了就等于给对方拿住罪证了,而且他估计短时期也没有人会当面揭发自己,故此决定硬着头皮顶住。

    “是吗?”黎亚桂看着他,觉得这家伙也真够泼皮的,带头抢书不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居然敢一口否定。不过,今天只是敲打敲打他,让他心里紧张着,等到证据收集齐全了,一定好好收拾他。想到这里,便挥了挥手,说道:“情况究竟怎样,你自己清楚。我只想对你说,县公安局革委会负责人说了,一中的前年哄抢学校图书馆藏书,不仅是一个严重的社会事件,而且是一个恶劣的刑事案件,一定要追查清楚、给当事者尤其是领头的以应有的惩罚。你如果确实参与了,还是主动讲清楚,配合有关部门的行动。”

    “我没有抢书,你楞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话说到这份上,曲金柏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他想,捉奸拿双、捉贼拿脏,只要自己把抢的书籍处理好,谁都不能把自己怎样。

    就这样,曲金柏揣着县劳动人事部门开的就业通知,同时揣着尽快处理书籍的心思,在黎亚桂极其怀疑的眼光中,走出了后者的办公室,急急赶回自己在荔川县衙后街的家中。

    只是,真到了家中,他却发愁了:这么多书,怎么处理呢?记得自己从所占用的学校小屋中将书籍弄回家里的时候,可是分期分批,足足忙了一个多月,现在一下子要处理干净,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书籍上面都盖着荔川一中图书馆的藏书章,别人一看就会起疑心。

    “金柏,你是要把这些书都搬走吗?”看见儿子站在斜靠着阁楼的梯子上,曲金柏的娘向二秀问道。

    “我还没想好往哪里搬。”曲金柏实话实说。

    “怎么还没想好?赶快想,赶快搬。”向二秀早就等不急了,“你看,楼板都变形了,再不搬,阁楼会压垮的。”

    当儿子第一次将大包的书籍搬回来,告诉她说这是学校发的时候,向二秀是很高兴的,心想,这学校真好,不仅有书读,而且有书发。但看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搬回来一大包,她有点起疑心了:总不能发这么多吧。

    尤其是有一次听隔壁住着的邵一山闲谈,道是一中图书馆的书籍被抢了,她便明白了儿子不断往家里搬书是咋回事,跟着便害怕起来。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知识,但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公家的东西不能私自拿,现在儿子居然抢了这么多学校的书籍回来,那不是犯法吗?真要给别人搜出来了,不要治罪吗?

    看着妈妈在楼梯下一个劲地催促,曲金柏心里也有点发急:搬?没有地方,不搬?万一黎亚桂使人来搜,那可就真有大麻烦了。

    也合当他路不该绝,正在他盯着因年代久远而一片灰蒙的山墙,为怎么处理小阁楼上堆得满满的书籍发愁的时候,屋外的巷道中传来了收荒货人的吆喝声。

    收荒货的?对了,干脆将这些书当废纸卖掉!霎时,这个念头蹿上了曲金柏的脑际。只是,一想到这些书是自己好不容易搞到手的,还为它们担过惊受过怕,又很是舍不得。

    “你想好了没有,”看着他站在梯子上发呆,向二秀有所疑惑了,“就是不搬也不能老站在梯子上啊。”

    还是卖了,反正自己也不是读书的料,更何况自己今后只是个酒厂的普工,再也不需要这些劳什子。想到这里,他伸出胳膊,提下码在阁楼边的两包书籍,放在地下,对向二秀说道:“我已想好搬的地方了,就去联系,但有件事您得给我做一下。”

    “什么事?你说。”儿子答应将书籍从家里搬出去,向二秀很高兴,一口答应。

    “你给我将书里盖着章子的地方都撕掉,尤其是封面。”

    “里面的也撕掉?”向二秀拿起一本,翻了翻,“这缺了页怎么看?”她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知道有缺损的书是不好读的。

    “叫你撕你就撕,说这些干什么?”听她这样说,曲金柏有点不耐烦了。

    “你这兔崽子,无缘无故发什么脾气?”看着儿子突然变脸,向二秀很是不解了。但她一贯骄纵他,也就没往心里去,反是按照他的要求撕起来。

    “注意,把门关上,”曲金柏走下梯子,交待着,“如果来人,先把书收好再开门。”

    “这我知道,”向二秀答应着,但看着他拍了拍因搬书沾在身上的灰尘,向着屋外走去,便又问道:“你到哪里去。”

    “你莫管,我等下就回来。”曲金柏口里应着,手中将屋门扯紧。到哪里去呢?他想着,除了秦得利那里,还能到哪里去!只不知这家伙从打击办放出来后还在操持旧业没有。

    前些时听衙后街的人说,这家伙倒卖粮票,被逮了现行,不是好多人看他妻儿老小可怜給作保,早就送到劳改队去了。但愿他还在收破烂,免得自己还要为家里的这些书籍到处找去处。

    但曲金柏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刚出门拐过自己屋子的墙角,就遇上了江一贞。再仔细一看,同她一路的还有岑新锐的妈妈郑文淑。

    不好!毕竟是做了坏事,曲金柏心虚得很,马上向相反的方向转过身去。

    “站住!”江一贞见状,连忙喝住。

    “江妈妈,您是叫我吗?”曲金柏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看着这小子装模作样,江一贞气不打一处来。

    曲金柏四下望了一下:果然,这里就他和江一贞、郑文淑仨。

    “您叫我有事?”曲金柏仍然装糊涂。

    “你自己做的好事不知道?”看着他这样子,江一贞非常愤怒了。

    看着江一贞因愤怒而变形的脸,曲金柏有点害怕了。他虽然没有和她打过多少交道,却知道她的厉害,也知道这次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故此说道:“您说吧,我听着。”

    “你要把我家褚兰祸害到什么时候?”江一贞不容他闪躲,直直地问道。

    “江妈妈,你小声一点。”曲金柏朝四周看了一下,求着饶。

    “你这混蛋,这时候知道要小声一点了?”看着面前这个专干坏事的混蛋,江一贞恨得牙齿痒痒的,此时手里有把刀,她都剁得下去。一想到可怜的褚兰,她就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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