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盈走到宇文泰的身边,端起小几上的酒壶,为他斟上酒,自己也倒上一杯,在他身旁的蒲方上坐下,慢条斯理地喝着。

    今天的气氛有些微妙,冉盈敏感地察觉到宇文泰的情绪和以往不一样,所以她把尾巴夹得很紧。

    宇文泰似是完全不在意她,一边垂目看着手中的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阿冉觉得嵇康如何?”

    冉盈一愣。她刚想到玉山倾颓,他就提起嵇康?

    宇文泰举着手中的书,慢条斯理地读着:“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原来他在读《世说新语》。这本书冉盈最喜欢了,她说:“玉山将崩,真是令人神往……若说到魏晋风度,嵇叔夜该是首屈一指吧。”

    宇文泰抬眼看着她一挑眉:“哦?阿冉对嵇康的评价如此高?该不是因为他长得好吧?”

    冉盈托着腮望着凉亭外的夜空,一脸向往:“古人究竟长得好不好,今人无从得知。可他气度高华,爱憎分明,不畏权贵,不似潘安那般有拜尘的污点。这才是岩岩如松的气质吧。”

    宇文泰笑了一声,说:“他太过迂腐。如山涛阮籍那般出仕又怎样,也丝毫没有影响后世的评价呀。”

    冉盈摇摇头:“真正的士人,腰背必然是笔直的,和后世评价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要求。”

    宇文泰不以为然:“若是这世上有才华的人都像他一样不肯出仕,还怎么国泰民安?”

    冉盈反唇相讥:“若历代君王都如周文王那般贤德,天下仕人还不争相辅佐吗?”

    宇文泰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说:“周文王。阿冉,孤记住你的话了。”

    他身后站着的两个侍女又相视一笑。每次同这个叫阿冉的女郎一起来璞园,郎君的心情似乎都特别的好。

    冉盈不解其意,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宇文泰也笑眯眯地看着她,想,这晚实在有趣,他宇文泰居然会和一个小女孩相对而坐,谈起了治国之道。

    他有心逗她,放下书扯开嘴角一笑,慢悠悠地开口问:“对了,说到士人的腰背……阿冉还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就这么厚着脸皮不准备还了?士人的腰背不是笔直的吗?”

    冉盈脸上的表情一僵。就是这个把柄,被他拿得死死的,怎么也翻不了身。她思忖片刻,决定说个大话,便低下头说:“公子的大恩,冉盈自是不敢忘。他日冉盈得了富贵,必图回报。”

    宇文泰听到她如此大言不惭,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若得了富贵?以阿冉一个小女子,要如何才能富贵?”

    经商?入仕?女子的富贵,不都是倚仗她的父兄良人么?这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阿冉,要想富贵,恐怕还真的只有一条路可走。

    “阿冉,”宇文泰眯起眼睛,斜靠在榻上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俏丽可人的小脸,悠声慢语,“若你想得富贵,大可攀附于我。你要多少富贵,我就可以给你多少富贵。”他手一指身后两个侍女:“你看她们,便只是我一座私园里的侍女,生活也比一般人家的女郎要好太多了。”

    两个侍女掩口轻笑。听郎君和这个阿冉说话太有意思了。她们从不知道,向来绷着脸少言寡语的郎君也会有闲情逸致这样地和女孩逗趣。

    冉盈看着他,也笑着摇了摇头:“冉盈不愿为婢。公子不要再提了。”

    “哦?”宇文泰听了不禁大悦,脸上的笑都浓了几分。既是不愿为婢,想必有更大的志向。他问:“那孤纳你为妾,如何?”

    此话一出,两个侍女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公子居然会忽然提到纳妾!

    宇文泰唇角含笑,靠在榻上静静地看着冉盈,等着她回答。

    这下满意了吧?给他为妾可是长安城里多少中下层的士族女孩可望不可求的。像阿冉这样无父无母无家无势,前番又因此在和于子卿的婚事上大受挫折,想必明白了门当户对的道理。现在得了他宇文泰如此承诺,也该再无他求了吧。

    鲜卑人不像汉人那样重视嫡庶之分,立嗣子时,也多是立长不立嫡。因此哪怕只是一个妾室,只是尽早生下儿子,便可保一生的地位。

    没想到,阿冉方才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她轻轻摇了摇头:“公子的妾位,阿盈不需要。”

    两个侍女更是惊讶,对视了一下。竟有女子这样当面地拒绝他。她真的知道他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吗?

    冉盈的回答也同样出乎宇文泰的预料。他更有兴趣了,追问:“阿冉到底想要什么?”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宇文泰给不了的吗?

    这段日子宇文泰正有兴趣对她百般撩拨,心性上来了,除了他的妻位,这世上,什么珍奇古玩稀世之宝,只要她说,他都能想办法给。

    冉盈起身,走到他面前,盈盈拜倒在地,说:“冉盈想要拜别公子。”

    宇文泰又吃了一惊。这小家伙刁钻得很,每次都让他的心忽上忽下。他有些不悦,脸也阴了下来,沉声问:“你为何要拜别孤?”

    冉盈跪伏在地上,说:“公子既知冉盈的来历,便也很清楚冉盈的秘密。虽然公子不愿意这个秘密现世,但冉盈作为冉氏的最后一个人,却一定要去将这个秘密找出来。”

    冉盈不是一时兴起。昨晚从于府回来,冉盈想了很久。她现在靠着宇文泰在青松书院安身,可毕竟不能一直躲在书院。何况,受他照拂越久,和他便有越多扯不清楚的牵扯,最终,要如何偿还?

    他又希望她如何偿还?

    宇文泰的脸色阴沉,沉默了很久。他没有想到,她开口就同他告别,要孤身一人投入这个乱世。

    她不需要他。他给的任何东西,自然都动不了她的心。

    她毕竟和生在高门大户的那些娇艳欲滴的王公贵女不一样。

    他问:“天下这么大,你要如何去找?”

    冉盈伏在地上,说:“当日祖母送我离开时,曾留下线索。但指向不明,我也一直颇为费解。所以我打算先去潼关那一带看看。”

    她听人提过,潼关那一带青山连绵巍峨,到那附近探访,或许可以知道画上的到底是哪里。

    宇文泰差点就要说:“不能去那里,潼关近日或有战事。”然而事关军机秘密,他无法向她透露半个字。只能说:“为何要去潼关?那里是军事要地,很危险。”

    冉盈说:“祖母留下的线索,或许指向潼关。我要去看看。”

    宇文泰无奈,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低声嘱咐她:“自己多加小心。”

    说着,又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原本,他是想同她告别,去奔赴沙场的。大战在即,没来由地特别想要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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