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傅希境来说,所有的饭局到最后都只有一个感觉——累。

    酒过三巡,餐桌上的气氛愈加热烈,有人开始讲起了段子,有人配合的笑。然后又是一圈高声碰杯。傅希境咽下一杯酒,不着痕迹地抬腕看表,八点过十分,这顿饭,已吃了整整两个小时,快要把他的耐性全用光。目光投向桌首的顾恒止,有点后悔答应他吃这顿饭。

    他来海城办事,顾恒止坚决要给他摆个接风宴,接风是幌子,是他想跟朋友合伙弄个房地产公司,傅希境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多年,傅氏旗下的寰宇地产在国内声名鹊起,没有比他更适合做顾问的人选了。顾恒止的朋友全和他一样,公子哥儿的德行,吃喝玩乐很在行,见地确实不咋地。说不了几句,傅希境就觉得话不投机,累得慌。如果换做平时,他早就走了,但顾恒止不一样,毕竟是发小的交情,更何况前阵子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他都说了这顿饭就当还个情,傅希境实在不好拂了他面子。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这一刻傅希境觉得这铃声真动听。他颔首,起身去外面接电话。

    刚跨出包厢门,便被左边急匆匆跑过来的人撞上,那女子捂着嘴,嘀咕一句“对不起”,也没看他,又匆忙地向前跑去,在走廊尽头右转,进了洗手间。

    他心头微颤,怔住。

    是幻听了吗?

    刚刚那句“对不起”,虽然很低,但是那声音……

    手机铃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他晃了晃神,接起。

    接着,又一个女生从隔壁的隔壁包厢里出来,匆忙从他身边跑过去,进了洗手间。

    一分钟后,他挂掉电话,转身去推包厢门时,手指顿了顿,怔忪间,双脚已先于行动,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家越南餐厅,浓郁的东南亚风情,照明用的是色彩鲜艳别具一格的纸灯笼,映衬得整个走廊有一种幽暗清雅的美。此刻走廊上没有人,包厢的隔音效果又十分好,显得空间里特别寂静,所以哪怕他站在外面,也能听到洗手间里强烈的呕吐声,还有细微的人声。

    洗手间里。

    陶桃轻拍季南风的背,担忧地问:“南风姐,你没事吧?”

    南风将手指放在舌头上,狠狠一抠。

    呕——。

    又是一阵强烈的呕吐,今晚吃的东西,大概全部都吐出来了吧,吐出来也好,总比憋着一肚子酒气难受得要死强。

    南风抹抹嘴角,打开水龙头,将秽物冲掉,然后捧起冷水狠狠拍在脸上,直起身子,深深呼一口气,“桃子,我没事,你赶紧回包厢吧,我们两个都跑出来了不太好,回头汪经理要念叨了。我再呆一会,等下就过去。”

    “南风姐,回去还得喝呀!”陶桃皱着眉,她也喝了不少,脸红红的,胃里难受,再望着南风苍白的脸,声音都带了哭腔了,“要不……我们开溜吧……”

    南风白了她一眼,“傻啊你,现在溜?那前面那几瓶酒不是白喝了!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傻子才干!今晚就算喝到胃出血,我们也得把这份合同给拿下!”

    陶桃瘪了瘪嘴:“业务员真不是人干的活!”

    南风叹口气,摸了摸陶桃的脸:“你刚刚入这行,可能有点不适应,久了就习惯了。回去吧。”

    陶桃将手中的矿泉水递给南风:“你在这休息久点吧,我先去顶一顶。”跺了跺脚,“那些人,真是恨不得把我们往死里灌。”她转身走了出去。

    南风摇摇头,看着陶桃,仿佛看到当初刚刚进入经纬建筑的自己,也是她这般大,二十岁的年纪,没有大学毕业证书,想要找一份好工作,真的很难。而业务员,是门槛最低的。她记得去经纬面试的时候,业务部经理汪吉只扫了眼她的简历,第一句话就问她,酒量如何?她怔了怔,回答说,还行。他再问了几句别的,然后让她先别走,到会议室等候,她走进去,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同样等待通知的人。

    等汪吉终于面试完所有应聘者,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他走到会议室,对十个等候的人说,一起去吃饭。大家面面相觑,还是跟着他去了。吃饭的地方就在公司附近一家小馆子,是冬天,汪吉点了只羊肉火锅,再加了几个招牌菜,然后对老板说,搬六箱啤酒过来。她终于明白汪吉的用意,有点哭笑不得,真是别开生面的面试啊。喝到最后,十个人就只有四个没有醉倒,其中一个就是她,唯一的女生。第二天,她就同另外三个人,一起到经纬业务部报到。

    后来汪吉老打趣她说,南风呀,你一个女娃子,酒量竟然比男人还厉害!然后朝她竖起大拇指。她苦笑,没有告诉他,在三个月前,她还只有两杯香槟就醉的量。她也没想到,连续三个月借酒消愁的生活,竟然帮了自己一个忙。

    南风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泛白,昨晚没睡好,眼睛里有淡淡红血丝,眼睑下的青黑连粉底都遮挡不住。真累呀,身体累,心也累。真想赞同桃子那句“溜吧”,也恨不得靠在洗手间的角落里睡过去,可不能。

    揉揉太阳穴,她从口袋里掏出唇彩,淡粉色的一管,很少女,擦在嘴唇上粉嘟嘟的闪亮。她其实不喜欢这种粉嫩鲜艳的色彩,这支唇彩是闺蜜谢飞飞送的,她说,业务员最重要的就是一张嘴,与人谈业务时漂亮的唇彩会加分的!南风抿抿嘴,果然整个人瞬间便精神了一点点。

    转身,往门口走。

    确实是喝太多了,她脚步有点虚浮,太阳穴跳痛,头昏目眩到甚至出现了幻觉,否则女厕的门口怎么会站了个男人?

    她眨了眨眼,睁开,不是幻觉,门口确确实实站了个男人,并且,正眼神灼灼地望着她。

    她的酒意像是被那眼神灼得更醉了几分,身体虚晃了下,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扶住,她站稳了,他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谢……”她像是被吓倒了,过了许久才找回声音。“不好意思,先生,请让让。”

    他不接话,也不放开她。

    “先生,你是不是喝醉了?这里是女厕,男厕在另一边……喂!你干嘛!”

    傅希境拽住她手臂,拉着就往外走。

    “先生,先生!请放手,放开我!”南风叫道,傅希境置若罔闻,一直将她拉着拐了个弯,站到了稍微明亮的走廊上。

    他停下来,转身,面对着她,还是没有放开她。

    “西贝,”他眉毛拧了拧,声音低沉,像是刻意压抑着某种情绪般。“你叫我什么?”

    南风低了低头,深吸一口气,再抬眸:“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叫季南风,不是什么西贝。”

    傅希境眸色变深,浓眉蹙得更紧。

    他曾想过无数种再见到她时的情景以及对白,是淡定说一句好久不见,还是激动地将她拥在怀里,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又或者,愤怒质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

    种种臆想,却没有一种与眼前的重叠。

    她竟然装作不认识他?

    可这分明是她,这眉眼,同五年前的她,并没有很大分别,瘦削的脸孔,大眼睛,眼角下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五年前的她,从来都是素面朝天,不像此刻,妆容精致。噢,还有,五年前的她,留着一团乱糟糟的俏丽短发,而今,换成了长卷发,充满了成熟女子的风情。

    可她却说,他认错人了。

    再次见到她的惊喜被怒意占据,他神色一冷,手下一个用力,将她狠狠地拽向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腰身,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认错人?”他嗤笑一声,“同床共枕一年的人,你说,你会认错吗?”

    南风瞪着他,眸中已装了怒意:“放开我!”伸手去推他,无奈他箍得太紧,毫无用处。

    他不理,腾出那只捉住她手腕的手,抚上她的脸庞,手指在她脸颊一点点游移,他指腹凉凉的,那温度让南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丝慌乱从她眼神中闪过,很快又消失,但没有逃开他的眼睛。

    他眯了眯眼,声音压抑着怒气:“季南风?赵西贝,就光改个姓换个名么?你怎么不把这张脸也换了!”

    此刻他真想放声大笑呀,笑自己的愚蠢。当年她不告而别,这五年来,他从未放弃过找她。她消失的那会,他只差将莲城掘地三尺,还托海关的朋友查了出入境资料,结果一无所获。也找了私家侦探,满世界找她,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她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般。到最后,他连最坏的结果都想过了,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可原来,并不是,她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离他这么近,就在离莲城一个多小时车程的海城。

    而今,她站在他面前,却说,我不认识你。那他这五年的寻找算什么?担忧算什么?思念……又算什么?

    “先生,这世界上长相相似的人有很多,我只当你喝醉酒认错了人。现在请立即放开我,否则我要喊人了!”南风怒视着他。

    他像是没有听到,眸色愈发深沉,望着她喋喋不休的嘴,忽然,他倾身,她惊慌后仰,脖子却被他伸手勾住,他嘴角带着笑,可那笑容很冷很冷,同他的语调一般:“我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认错人了!”如狂风卷着暴雨般的吻落在她唇上,她觉得浑身血液在那刻一齐涌上脑袋。

    这时,有两个声音忽然突兀地在这寂静的走廊里响起。

    “南风姐!”这一句,很大声,很惊恐。

    “阿……境?”这一句,十分迟疑。

    南风晃过神,恶狠狠推开傅希境,从那狭窄的快要令她窒息的禁锢圈里逃出,几乎站立不稳,幸好飞跑过来的陶桃扶住了她。

    “南风姐……”

    “别问了,先回包厢。”她低声打断陶桃,语调同她身体一样,微颤着。

    “哦。”陶桃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目光恰好与傅希境望过来的目光撞上。好冷!这是她对傅希境的第一个感觉,像是要证实下这种感觉,她的身体在那目光下忍不住瑟缩了下,她赶紧转头,快步追上去。

    “遗憾遗憾,看来我错过了最精彩的画面喽!”先前那个迟疑的男声再次开口,他走近傅希境,笑得一脸暧昧,“我们刚才还在说,你接个电话怎么接这么久,原来躲这儿**呢!”顿了顿,他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般,盯着傅希境微肿带着血色伤口的下嘴唇,眼神贼亮,闪烁着八卦的光芒,“看刚才这情形,似乎你是强迫人家姑娘的?哇靠!傅大少,你太令我惊讶了哈哈哈!今晚这顿饭请得太值了!”他大笑着,拍了拍傅希境的肩膀,“咳咳,不过哥们你也太急迫了点吧,就算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也得有个追求的过程不是。莫非,这些年清心寡欲苦行僧般的生活令你压抑太久,所以才这么地急不可耐……”

    “顾、恒、止!”冰冷充满怒意的声音终于打断了他的聒噪,傅希境眼神如刀,刀刀锐利,刺向顾恒止。

    “okokok!”顾恒止举手,可嘴角抽搐的笑意却怎么也收不住。

    傅希境说:“这家餐厅老板你很熟?”

    这家伙话题也转换的太快了吧!顾恒止愣愣的,点头,“是呀,我一哥们在这边有股份。”

    傅希境目光投向南风走进去的那间包厢,“你帮我打听下,a8包厢是谁做东。”这家越南餐厅口碑十分好,因此生意经常爆棚,吃饭需要提前预约的。

    “没问题。”顾恒止满口答应,其实就算傅希境不说,他也想要去探探情况来着,实在太好奇了呀,自从五年前,傅希境那个小女朋友离开他之后,他身边就没再有过女人,对围上来的莺莺燕燕也是冷如玄冰,坊间甚至传说他是否转变了性取向。他实在好奇,刚离开的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竟引得一向冷静自持的傅希境如此反常。刚才匆忙一瞥,走廊光线暗,加之南风又是低着头快步走开,所以顾恒止甚至连她的长相都没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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